第3节
  肩膀僵硬得像是泥胎,扣在弦上的左手紧得骨节泛白青筋爆起,指尖却在发颤,李殊檀紧抱着忽雷,半晌拨不出一个音。
  “别犯傻。”坐在边上的琴姬压低声音,“再不出声,他们可就要看到你了!”
  李殊檀一个激灵,手一抖,指腹擦过其中一根弦,歪打正着合在琴音上。
  她收回视线,死死盯着怀里的忽雷,僵硬地拨弦,直到合奏曲结束,坐得最远的琵琶女慢悠悠地开始独奏。
  ——冷静。冷静。
  ——活下去。活下去。
  李殊檀深深地吐息,从刚才那种难以自控的暴怒中缓过来,闭眼的瞬间睫毛脆弱,睁眼时又坚毅如同钢铁。
  正对着女乐部的中年文士眯了眯眼:“奏忽雷的那乐姬还是乐师?上前来。”
  女乐部里乍一眼分不清性别的只有李殊檀,抱着忽雷的也只有李殊檀,她当机立断抱起忽雷,横穿到男人身边,规规矩矩坐下,做了个将弹未弹的起手式。
  文士一愣,又不好直言叫她过来干什么,憋了一会儿:“你抱着忽雷过来做什么?”
  “选定的曲子尚未演奏完,叫我过来,不是想近些赏曲吗?”李殊檀装傻。
  “你……”在场还没人怀抱乐姬,男人撑着文士风度,一咬牙,“随你。”
  邻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李殊檀装模作样地在弦上拨着,悄悄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坐着的居然是鹤羽,而他身边充当侍女的正是郭兰。
  察觉到她的视线,鹤羽眼尾一弯,眨眼时睫毛上染上的珠光恰好落回眼睛里,配上笑吟吟的模样,简直是眉目传情。
  李殊檀可没胆子传这个情,赶紧把稍稍偏转的头转回来,忽然觉得手背发毛,一抬头,叫她过来的中年文士果然正盯着她。
  “崔叔是看中了这小乐姬?”上首的康义元调笑。
  崔叔没有反驳,哈哈一笑,盯着李殊檀露出的那截消瘦如同少年的手腕,又捋了捋山羊须。
  李殊檀心里一沉,借着拨弦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抖了抖窄窄的袖口,布料下滑,刚好遮到手背。
  下一个音还没拨出来,邻桌的少年突然起身,连折扇都没拿,兀自向外走。
  显然他是个脾气古怪的,宴到一半就走,满座居然也没人敢拦他,只有康义元含笑问了一句:“怎么走得这么快,是有要事?”
  “没有。只是倦了,不如回去休息,免得当场睡着,扰了诸位的兴致。”鹤羽止步,背对着康义元,懒洋洋地补了后半句,“哦,忽雷倒是姑且能一听,振聋发聩。”
  李殊檀莫名地觉得被嘲讽了。
  “……也罢,早些回去也好。”康义元对鹤羽倒是十分纵容,视线一偏,落到李殊檀身上,“诸位继续吧,不用管他。那乐姬,给崔叔敬酒。”
  崔叔适时地呵呵一笑:“那就却之不恭了。”
  李殊檀心凉了半截,慢吞吞地放下忽雷,慢吞吞地伸直手臂去够酒壶。
  “小娘子这是不情愿?”见她一副退避三舍的模样,崔叔幽幽开口,语气里藏着点不明显的嫉恨,“是见过了贤侄,不愿伺候我这老匹夫了?”
  同座的人配合着哈哈几声,有人半真半假地夸鹤羽少年英才,也有人说崔叔风姿不减当年,更多的则是催李殊檀动作快点。
  屋里乱糟糟的,人声嘈杂,李殊檀冲着这口味奇怪的老匹夫勉强一笑,一杯酒还没倒完,崔叔枯瘦的手已经摸上了她的手腕。
  “慢着。”
  李殊檀一怔。
  崔叔也一怔,隔着袖子揩油的动作都顿住了。
  “对,说你。”鹤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转身的,顶着李殊檀茫然的眼神,轻轻巧巧地一笑,“还不带着我的扇子过来,难不成要我来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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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约定
  李殊檀一惊,下一瞬抱起忽雷,顺手一把抓起留在桌上的那把折扇,追了出去。
  她一跑,崔叔的脸色当即有些难看。
  “看来这奏忽雷的乐姬确有些过人之处。罢了,鹤羽难得有些兴致,崔叔就当成人之美吧。”康义元哈哈一笑,主动打圆场,“既然如此,那女侍,便替刚才那乐姬敬酒!”
  被点名的郭兰大惊,冷汗迅速渗透背后。她不敢反抗,哆哆嗦嗦地走到崔叔附近,跪坐下来,颤着手给他倒酒。
  平心而论,郭兰长得不差,打扮打扮也能算得上一个小美人,但她过于瑟缩,给美貌打了个对折。崔叔回想着李殊檀奏忽雷时的眼神,越发觉得郭兰寡淡,冷声说:“行了。”
  郭兰手上一抖,酒壶细长的口偏了一点,洒出两三滴酒液。
  “怎么,连倒个酒都不会吗?!”被鹤羽中途截胡的怒气涌上来,崔叔看着洒出的湿痕,一并发作在郭兰身上,抓起酒杯,全泼在她脸上,“滚出去!”
  酒泼在脸上,一股刺鼻的酒气,淌过睫毛时眼睛辣辣的,眼泪顿时流出来。但郭兰不敢擦,她甚至不敢多说一句话,颤着身子起来,埋头跑出屋子。
  酒滴滴答答地落进领子里,而她紧紧攥着袖口,指甲几乎要刺破织出的经纬。
  **
  屋里宴会继续,屋外李殊檀抱着忽雷,亦步亦趋地跟着鹤羽,气氛尴尬得近乎胶着。
  说来奇怪,叛军之中绝无良善之辈,落到谁手里都是个死字,但跟着鹤羽出来,或许因为他宴上的嘲讽,李殊檀觉得这人委实不像是对她有什么心思,反倒松了口气。
  她憋了半天,一会儿想问“为什么救我”,一会儿又想问“你真觉得我的忽雷弹得难听吗”,憋到后来,脱口而出的居然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傻问题:“刚才那个叫你贤侄的,真是你叔父吗?”
  鹤羽脚步一顿,露出个怜悯的眼神,从她手里抽了折扇:“我不是告诉过你,别碰军中的活物么?”
  ……得了,用“活物”来称呼,铁定不是叔父。
  李殊檀低下头,闷声:“哦。”
  “为什么上场奏乐?”鹤羽另起话题。
  李殊檀抱忽雷的手紧了紧,迟疑片刻,没回答。
  “山下恰如乱世,请来的女乐并非只做乐姬该做的事,每每等宴至后半段,乐姬便等同……”鹤羽看了看李殊檀犹带稚气的脸,把那个词囫囵过去,微微皱眉,“总之不是什么好去处,你上场干什么?”
  李殊檀当然懂他是什么意思。当时她选择让表姐先跑,一是因为梁贞莲身子孱弱,不曾学过武,毫无反抗之力;二就是梁贞莲长她几岁,身形已有了女子的起伏,落到叛军手里恐怕要遭殃。
  跟着那些乐姬上场要冒风险,但李殊檀忍不住地想要这把忽雷。
  她来不及救忽雷的主人,那她至少要把这架刻着“长安”的忽雷带回长安城。
  “……我只是喜欢。”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李殊檀低声说,“只是想要这样做。”
  鹤羽瞥了忽雷一眼,正好看见女孩指尖扣着的位置。他隐约分辨出鲜红的字迹,微微一怔。
  片刻后,鹤羽垂下眼帘,眉眼间的忧思一闪而逝:“去国怀乡……果真是去国怀乡。”
  李殊檀不知道那一瞬身边的少年到底涌起多少情思,只和他一样压低声音:“身似浮萍,心无所定。仅此而已。”
  鹤羽闭了闭眼,睁眼时神色如常,语气轻松:“那我倒是问问你,若是今日我不开口,你打算怎么脱身?”
  “那我只能说我跑肚拉稀了。”李殊檀想都不想。
  鹤羽:“……”
  他沉稳地说:“女孩子不要这么说话。”
  “哦。”李殊檀低头,用袖口蹭了蹭鼻尖。
  “不过装病没那么容易,我以前也装过,没被看出来的那几回,现在想想,其实都是我阿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到这里,李殊檀有点难过,但她吸吸鼻子,装作是被冷风吹得难受,“实在不行,倒是有个办法。”
  她换了个抱忽雷的姿势,艰难地扯起一截袖口。
  先露出来的是刚才让崔叔咽口水的手腕,细瘦,肤色却白,隐约能看见淡淡的青紫色脉络,腕骨玲珑清晰。再往上一截,同样细瘦的手臂突然狰狞起来,大大小小的红斑密布,看着像是发了风疹。
  鹤羽眉头微皱:“你这是……”
  “放心,不会染给你的。是我从小就有的毛病,不知道沾到什么东西就会发,一年总得发个四五回的。”李殊檀把袖口扯下去,“这回大概是打扫的时候碰了脏东西,就发起来了。”
  “难不难受?”
  李殊檀没想到鹤羽会这么像个人,一时还答不上来,愣了一下才摇摇头:“不难受,就是夜里会有点痒。”
  鹤羽“嗯”了一声,别过头:“倒是富贵病。”
  “或许我真富贵过呢。”李殊檀苦笑。
  鹤羽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抬手,折扇不轻不重地敲在她头上。
  “富贵也没用。”他说,“既然这么喜欢,从明日起,日日到我这儿来。就弹这把忽雷。”
  李殊檀觉得脑壳隐隐作痛:“那我能问个问题吗?”
  “问。”
  “刚才宴上那个人,”现在回想起来,李殊檀还是觉得崔叔的举止和眼光十分古怪,皱了皱眉,“为什么会选中我?”
  鹤羽顿时露出个难以言喻的表情,视线克制地扫过李殊檀藏在麻布底下几乎没有起伏的身躯,下了定论:“你不会想知道的。”
  李殊檀正想反驳,他又说:“进场奏乐,空着肚子来的?”
  “……啊,对。”李殊檀警觉起来,“怎么了?”
  “没什么。”鹤羽想了想,“先回去吧。明日记得过来。”
  **
  李殊檀以为鹤羽是闲得发慌没话找话,没想到他真是意有所指。当时在山道上别过,走了一段路,后边突然追上来个满头大汗的少年,脖子上搭着条长长的帕子,看打扮是厨房里做事的。
  那少年先问李殊檀是不是“檀娘子”,然后把手里的食盒硬塞给她,甩下一句“别忘了约定”,扭头就跑。
  李殊檀就知道这食盒是鹤羽让人送的,犹豫一会儿,开了盒子。食盒外边泥金泥银花里胡哨,里边的东西倒是朴素,她把面饼和白煮的鸡蛋都取出来,掖在怀里,闷头回屋。
  正是临近黄昏的时候,留在屋里的人累了一天,除了郭兰,连个抬头的人都没有。李殊檀一言不发,挪到榻边坐下,从怀里摸出面饼,无声地开始嚼饼。
  嚼了两个,木门“吱呀”一声,蓉娘从外边进来,领子和裙摆揉得一团褶皱,走路的姿势也不太对,似乎一条腿使不上劲。她坐在自己榻上,半侧着身子,只让人看见一个清晰的侧影,藏着的半边脸隐约能看见几块青紫的淤痕。
  天德军里都是男人,丰州草原上又民风剽悍,妙龄娘子听见荤话都不会避开,泼辣些的还能伸出手指点点脸颊示意对面的人不怕羞。李殊檀虽是汉人,但混迹的时间长,大概也懂蓉娘这是出去做了什么,生出点微妙的同情。
  她想了想,走到蓉娘榻边,摸出一个尚且温热的鸡蛋:“滚滚脸?”
  蓉娘一惊,乍看见李殊檀的脸,又是一惊。她猛地抬手,捂住被弄伤的半边脸:“你哪儿来的鸡蛋?”
  “有人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