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明朗对于南昱夜里出去有所察觉,却也对他说上茅房上了半宿的说法也没有多想,反正这南昱的行事风格向来如此。
  一行人自小镇出发,前往甘宁关而去。
  南昱没有骑马,找了个借口便赖在了风之夕的车中,陵光君因为喜欢热闹,总要上车和风之夕说几句话才舒服,对南昱的行为也习以为常,只当他愿意黏着自己的师叔,暗叹自己这个师父还真是不尽责。
  “师父,我们在甘宁关要停留吗?”南昱问道。
  “看情况,若是无事,就不停留了,直接进入西原,再找地方安置,明日就可抵达了。”明却道:“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随便问问。”
  风之夕看了南昱一眼,他知道南昱不是会随便问问的人,待明却聊完天回了自己的车后,风之夕才开口。
  “你在甘宁关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南昱一笑:“就是想起一个旧识,是我很好的哥们,打小一起围猎斗武,后来他从了军,被派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镇守了,四年未见了。”
  南昱回忆起小时候那些事,想起他自小跟着屁股后面的这位挚友,所有人的只当自己是个混混,唯有这个人,一直对他坦诚相待,而且他也是南昱见过为数不多,真正有赤胆忠心的人,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听说最近天圣与西月的关系很紧张,若是无战事,我们可以在那停留片刻,你可以幻容后去探望一下他。”风之夕说道。
  “幻容?”南昱有些吃惊,可台念东不在啊。
  “我可以帮你,幻容是通过障眼法术,让别人模糊你的相貌,可法术的时限很短,所以不可久留,我会和陵光君说停留一个时辰,你看够吗?”
  “够了。”南昱对风之夕的善解人意很是感动:“我就看一眼就回,也许还用不了一个时辰。”
  甘宁关下,驻军大帐内,一个士兵拿着一块牌子进来:“报!”
  帐内,主将李沧澜正和几名武将在议事:“何事?”
  “禀将军,外面有一个自称将军朋友的男子求见。”
  李沧澜接过士兵手里的牌子,那就是一块普通的木牌,上面粗劣的刻了个“令”字,还刻了一个小人,看上去更像是孩童的玩具。
  李沧澜细看了许久,突然面色一惊:“他在何处,快请他进来,你们先退下吧,各司其职。”
  男子大步进入账内,环视了一圈,不顾一脸懵然的李沧澜,自己往主将位置上一坐:“你这戍边日子也太清苦了点吧!”
  “你是谁,为何会有这个木牌?”李沧澜疑惑的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
  男子起身走到帐门口探视了一下,见四下无人,才凑近李沧澜耳边:“你猜!”
  李沧澜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一时觉得这个陌生男子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谁叫你来的?”
  “李焉,字沧澜,家中长子,八岁弃文习武,十六岁从军,二十岁升为主将,打小就喜欢郡主平阳,怂了十几年硬是没敢提... ...”
  李沧澜脸色大变:“你究竟是何人?”
  “哦对了,李将军自创了一套割草剑法,屁股上还有颗黑痣... ...哎呀,痛痛痛!”男子被一把握住下颚,眼看李沧澜已经急的两眼绯红,忍不住咧嘴笑道:“不逗你了,你现在还没认出来我是谁吗?”
  “奇无?”李沧澜不可置信:“不会真的是你吧?”
  “是我,易容了,来试试你还记得我不。”南昱大咧咧往软塌上一躺:“顺便看看你混成什么鸟样。”
  李沧澜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脸上表情变幻不定,又有些哭笑不得,这语气和做派,不是南宫昱又是谁!
  “易容?不是,你怎么大老远跑这来了?”李沧澜将手从剑柄上移了下来,走到南昱身边坐下,扯了扯他的脸:“还挺真的啊!”
  “滚开!”南昱被他揪的脸痛:“老子这就是真的,不对,是幻容,应该是障眼法的一种,唉,你们这些凡人不懂。”
  “哟呵,成仙了哈!”李沧澜笑道,上下打量着他:“你小子长高了不少啊!能耐了啊,玩起本将军来了!话说这两年你也没给我来信,你都干嘛去了?”
  “本世子行踪是个机密,无可奉告,至于能耐嘛,我倒想看看能不能玩你一下,要不,咱俩出去比划比划?”南昱挑衅着。
  “莫不是这两年偷摸练了吧,手下败将,还比划呢?”李沧澜哼了一身,朝南昱肩膀捏了两下:“有点肉,看来没白练。”
  “你就说,敢不敢吧!”南昱站起身来斜眼看着他。
  “老子怕你了?”李沧澜也站了起来。
  甘宁关外,两匹快马疾驰,朝大漠深处而去。
  “和将军骑马出去的那人是谁啊?”副将李安望着两人的背影问道。
  “不知道,应当是李将军的旧识,两人勾肩搭背的,看上去很熟。”
  大漠中,两个身影在烈日下剑拔弩张,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来了一场较量,其中一个不敌,滚落沙堆。
  南昱伸手:“服气不?”
  李沧澜一把抓住他的手起身站起:“服!”
  “叫哥。”
  “什么?”
  “你那时候不说吗,只要我赢了你,你管我叫大哥。”
  “哈!行啊世子爷,记仇啊!”李沧澜一笑:“话说昱哥这突飞猛进的功夫,师从何人啊?”
  师从,我男人。
  南昱心里一乐,没说出口:“说出来会吓死你!”
  “吹吧你!”李沧澜解下腰间酒囊,自己喝了一口,递给南昱感叹道:“不过说实话,你还真是长进不少,也成熟了不少。我真的是很久没有回去了,也不知康都现在什么样?”
  南昱接过也喝了一口:“就那样。”
  “府里呢,秦王殿下还好吗?”李沧澜问道。
  “你就干脆点行么,还带拐弯的。”南昱没好气说道:“平阳也还那样,不懂事。”
  李沧澜突然脸红的笑了笑,咕咚喝下一大口酒。
  “什么时候回去,把平阳娶了吧,我实在受不了她了。”南昱说道。
  李沧澜皱了皱眉,轻叹一口气:“她肯吗?就算肯,我现在这个样子,长年在外,我也不想耽误了她。”
  “她必须肯。”南昱用肩撞了一下李沧澜:“你去求我父王,再不行,让宫里那位赐婚,把平阳带身边,让她每天伺候你。”
  李沧澜突然笑了起来,南昱想了一下,似乎平阳到这黄沙遍野的地方来也不太可能,就算真来了,估计没两年就被风沙吹成黄脸婆,想那画面就好笑。
  两人乐了一会,在沙堆上坐了下来,望着远处。
  南昱突然想起:“和你说个事。”
  “什么事?”
  “你弟,被我揍了一顿。”南昱眯了眯眼:“揍挺狠的,听说卧床了一个月。”
  “哦。”
  “哦?”南昱歪头看了看他:“就这反应?”
  “不然呢?”李沧澜笑道:“打你一顿报仇?你自然有你的理由。”
  南昱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他不想说出暴揍李焕然的原因,李沧澜对平阳的经年情意,若知道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去撬墙角,不会有多高兴,所以他当初教训李焕然一半是为平阳,另一半也是为了这个发小知己。
  “要不过年找个理由回去吧。”南昱说道:“平阳也及笄了,你也老大不小了。”
  李沧澜情绪不明的笑了笑:“别光说我了,你呢?可有心仪的姑娘。何时成亲,我定回去大闹一通洞房。”
  南昱迟疑了一下,想说我喜欢的不是姑娘,可三言两语恐怕一时半会与这个丘八说不清,还是以后再说吧:“当然有了,成亲嘛,不着急。”
  二人各怀心思,都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聊,李沧澜的想法南昱很清楚,正因为极为爱护,才不忍用自己枕戈待旦的兵戎岁月去换平阳那份清纯美好,而南昱觉得宗门与外面的世界不同,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不拘俗礼,对婚事嫁娶并不看重,宗门中一身未娶未嫁之人不计其数,就算偶有道侣夫妻,也清淡得没有烟火气。可外面不同,尤其是康都,天子脚下尤其注重礼仪名声,公子哥们浪荡玩乐是一回事,顶多落下个风流的名声,可到了成家立业这件事上,都是规规矩矩门当户对,事关门楣荣辱,来不得一点儿戏,普通世家尚且如此,何况王府,何况皇室,婚姻大事更轮不到自己做主。
  南昱有心丢弃皇室身份和富贵荣华,携手心上人远走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可他愿意吗?看似着急忙慌开始的感情,风之夕是如何想的,他想过以后吗?
  “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真是世事难料。”李沧澜感叹着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怎么样?”南昱歪头关切道。
  “我能怎样?边城守将,黄沙为伴。”李沧澜抬了抬手:“就你看到的这个鸟样。”
  南昱一笑:“我听说要打仗了?”
  “打不打的,”李沧澜拉长声线:“还不是皇上一句话。上回往西月边境大张旗鼓的走了那么一遭,幸亏没有迎来那西月公主,要真的跟着我来了,就难搞了。”
  见南昱一脸不解,李沧澜又说道:“西月和亲,本想配个皇子,可陛下不乐意,便将那西月公主指婚给我。那西月国王不干,觉得我配不上,便少了岁贡,这边咱们皇上又不乐意了,要我硬娶。君命不可违,我便备了仪仗前去,说是去迎亲,其实就是示威。西月国闭门不见,派了个使臣出来,说他们公主犯了病,要悔婚。我自然乐见其成,可皇上受不了啊!这不,严阵以待,只等一声令下,便大军压境了。”
  南昱不语,他对这些政事很是陌生,更不懂权谋之术,两国之间为一个和亲之事,可以上升到要用战争来解决,也不知道是因为想打仗,才找了这么个由头,还是真的就在那点岁贡和小亲事上过不去了。
  “唉,你还不懂!”李沧澜拍了拍南昱的肩膀:“其实呢,你最好永远不要参与这些。我虽是当兵之人,可我很讨厌战事,很矛盾吧?因为很多战争,都不是简单的保家卫国,更多的是势力和权力的较量。当权者手里的剑罢了,该往哪刺,剑决定不了。”
  离甘宁关不远的地方,一辆黑色马车停在路旁,车帘紧闭。
  “西月那边,现在是何态度?”南昱问道。
  “态度不明。”李沧澜眯着眼,望了一眼西月方向:“按理说臣服了几十年了,按部就班每年上贡换来和平就好,偏偏这一代国王行事不同,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天圣国富民强,他们在此时有这样的举动,恐怕不仅仅是试探。走吧,你不是只有一个时辰吗,远离纷争,做你的闲散王爷去吧,向秦王殿下看齐。”
  二人回到关塞话别,南昱下马后,朝远处的黑色马车跑去。
  “见到他了吗?”风之夕问道。
  “嗯。”南昱一上车四处看了一下,飞快的在风之夕脸上亲了一口:“我的样子,没变回来吧?”
  慌得风之夕也赶紧看了看周围:“还没到时候,去赶车吧,陵光君他们应该等急了。”见南昱神色有些异样:“你怎么了?”
  南昱将风之夕拉到车上安坐,握住他的双臂突然说道:“师叔,你想过以后吗?”
  风之夕见他问得慎重其事:“怎么突然问这个?”
  南昱嘴角一笑,缓缓将他抱住轻声道:“我来想就好。”
  他知道就算风之夕会想,他也不会说出来,就算他说了,也不一定是他想听的,他不愿将这些一时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压在风之夕心上,怕的是没有方向和目标,现在有了,剩下的就是办法,无论什么,总有一条去到那个地方的路。
  “你们再不回来,我们就要被这烈日烤熟了!”陵光君手搭凉棚,远远见着马车就开始大声抱怨:“连片遮阴的地方都没有,之夕你是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不让我跟着。”
  “私事。”风之夕淡淡道:“久等了,走吧。”
  所幸南昱离开的时间并不太久,没有耽误多少行程,也没有像陵光君描绘的那样要穿过茫茫沙漠,出了甘宁关后,而是走了一条商道,一路往西,在夜里赶到了西原宗门前的小镇,也就是传说中的——金石镇。
  比起荒芜的白沙镇,这金石镇算是大镇了,街道和建筑也整齐干净了许多,虽没有绿树成荫,但比起荒漠来说,这里四处都是草场,也算一片难得的绿洲了。
  民众不愿受世事纷扰,于是在宗门的庇佑下,此处成了一方乐土,养牛牧羊,过得肆意自由。
  说不上繁华,却是意外的清净,尤其是晚上,天地浑然一体,漫天星辰辉映夜空,仿若伸手可摘。
  入住到西原宗门指定的客栈后,一行人经过十几日车马劳累,无暇欣赏那星空夜色,躺下就起不来了。
  南昱也很是规矩,老老实实的呆在自己的房中,一觉睡到天亮。
  早到了几天,西原法谈会还未正式开始,便自由活动了。
  陵光君一到西原便不见了人影,南昱问了明朗,他也不知道。风之夕只说他应该是见故人了。
  西原奎宿长老俞秋倒是很热情,抵达的第二日便登门拜访了,硬拉着风之夕就要出门去逛。
  “师叔他不喜晒太阳,不如就在客栈闲聊吧!”南昱及时阻止。
  “嗨!你这小徒弟管的还真宽啊!”俞秋一抹络腮胡道:“我就是想带着你去烤个羊吃吃。”
  我当然管的宽了,你要拉着我的人走,我若笑脸相送,还是个男人吗?南昱暗吋着。再说西原这个地方没遮没挡的,太阳又大,风之夕畏光的事,南昱隐隐觉得和他体内的阴煞之气有关,此事他并不想太多人知道,所以尽量不要在白日里出门,哪怕是戴了斗笠遮了面纱,在这种烈日下,难免还是会有不适。
  “烤全羊好啊,不如晚上吧,凉快些,再备上美酒如何?”南昱也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
  俞秋是个爽快人,一口答应,乐呵呵的就去准备了。
  南谷门风严厉,行事讲究端方雅静;北境严谨,门人皆沉闷毫无情趣;东岭浪漫自由,骨子里又透着骚气;而这西原,真可以用豪放不羁来形容,虽有门规,也形同虚设,穿衣着装全不按规矩,不管是长老也好,弟子也罢,完全无法从外表分辨,都是清一色的便装,怎么舒服怎么穿。
  还有就是意外的热情,热情到你恍惚中觉得是不是上辈子就跟这个人认识,打了招呼就直接上手,紧紧一抱再问对方如何称呼,来自何处。
  南昱也就罢了,可时不时还得提防哪个不长眼的去抱风之夕。
  好在风之夕长了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一般人朝他一笑,见他没有任何回应,也就不敢上前,绕路找别人去了。
  晚上的篝火全羊宴甚是热闹,火上架着的羊子烤得滋滋冒油,看着就让人流口水,西原人吃喝都不讲究,也没什么餐具,拿在手里就啃,啃完就大口喝酒,喝了酒就想唱歌,一起身张口就来一曲,引来一阵欢呼,唱着唱着还嫌不带劲,干脆就跳起来了,围着那篝火,很快就跳成一圈。
  来自其他各宗派的弟子,很多都没有见过这阵势,被带得疯疯癫癫也跟着跳起来,也不管彼此认不认识,反正就是莫名的高兴。
  于是除了风之夕和南昱,连明朗都被带动了,半推半就的被拉了出去。
  若不是因为风之夕,南昱也会入乡随俗,反正这载歌载舞的事他在京城也没少干。可他知道风之夕不习惯这些,光用想的,风之夕跳舞的画面,就让他觉得太过诡异。
  哪怕俞秋不死心连续拉了风之夕几次,都被他正色拒绝了,才遗憾的摇头便跳便离开,一副既不喝酒也不跳舞,你的人生还剩下什么的表情。
  不过南昱倒觉得这样不错,在一片喧闹包围下的二人世界,竟然有一种异样的宁静感。
  他将烤好的羊肉分细递给他的师叔,风之夕接过细细品尝,看他吃得有滋有味,南昱也挺满足。
  “你在笑什么?”风之夕道。
  南昱道:“我在想你跳舞的样子。”
  风之夕皱了一下眉,许是自己也幻想了一下,笑道:“没那可能。”
  “嗯,我知道。”南昱笑道,凑近他耳边:“就算要跳,也只能给我一个人看。”
  “有点咸。”风之夕道。
  “什么?”南昱还想着跳舞的事,脑子没转过来。
  “这羊肉。”
  “啊!哦,我去给你倒杯茶。”南昱说罢就起身离开去找水了。
  寻了一圈,除了酒,硬是没有看见有水,更别说茶了,看来只有回客栈才能喝了,南昱暗道自己失算了,看来这地方出门得自己带个水壶。
  刚要转身回来,一个黑衣男子迎上前来。
  “这位道友,可否借一步说话?”
  南昱怔怔的望着他:“我们认识?”
  “不认识。”黑衣男子道:“不过有一个人,你一定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