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尾后四字,令宋知濯小小地心惊肉跳,明珠偶时玩笑会这样叫他,故意将两个眼含情脉脉地捧过来,模样既可恶又可怜。
  走神的一霎,童釉瞳已经追上来,盈盈可爱地将他含笑睇住,“知濯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小时候在京城,礼部尚书胡大人家里,胡家哥哥的生辰宴上?”见他垒眉回想,她的笑容渐融一寸,娇声提醒,“那时候我六岁,你在翻胡家哥哥的藏书,他们笑话我眼睛异色,我在那里哭,你听见了,过来帮我训斥了他们,你还记得吗?”
  光拉出二人长长的斜影落在花间,宋知濯蹙额回想,隐约记得好像有这么回事儿,那时他也不过十岁,一切都像是一场虚花梦影。
  他望她一眼,立时又别开,笑着颔首,“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傍晚风大,你快回去吧,一会儿王妃娘娘该找你了。”
  言讫,幽蓝的衣摆掠过花间憧影,消失在几块巍峨崔嵬的太湖石后。童釉瞳远望一瞬,一片腮灿若傍晚的云霞,眸中带着少女独有的高贵天真。
  乍听得远远有人喊,“小姐、小姐!”一缕倩影渐进,到她跟前儿,追着她的眼遥遥一望,“找你半天了,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呢?快随我去,王妃娘娘找你呢。”
  “玉翡,姨妈找我做什么?”童釉瞳缓回神来,将一张樱桃脸略垂一垂,颇有些腼腆羞赧的意思。
  玉翡将她的鬓角拂一拂,宠溺的一双眼将她眱住,“娘娘叫你去陪她一道用晚饭啊,谁知我一个错眼,你就跑到这风地里头来了。本就是个娇弱的身子,哪里经得住在这里吹风?夜里回去,可是要生病的!”
  云霞渐散,风露正起,童釉瞳的脸色已褪尽羞涩,撅起两片鲜艳欲滴的唇,似嗔似怨,“哎呀你又说我,仗着比我大个五六岁便要天天唠叨我。你再教训我,我可写信跟爹爹说,叫把你退回去,我可不留你了。”
  二人且行且说,玉翡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哎哟哟,你以为你如今是个大姑娘,我就说不得你了?能有多大?不过是十六岁的年纪,什么都不懂呢,我再不看管你一些,磕了碰了怎么好?你现在就厌了我,以后到了夫家碰上人家那些小老婆或是通房丫鬟刁难你,还不得是我帮你震一震她们?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哪里懂这些?”
  “哎呀,谁说我要嫁人了?!”一缕莺声半臊半羞,洒遍如火如荼的一片红杏山庄,越荡越远,仿佛已飘到来年的春天。
  而浓秋里,燕去无痕,满树花调,院内皆是聒耳的笑声、琴声、歌声、金樽玉盏咣当碰撞之声、银碟漆箸垒叠的叮咚相合之声,与这秋日里烂熟的瓜果稻麦连成一幅霪糜到溃烂的画面,泛起一股浓稠的腥甜。
  小轩水晶帘内,四五个男人在朗声行酒令,身边悉数挨着几位艳鬓花髻的女子。沁心正被其中一个肥胖的身躯挟在怀内,粗壮一个胳膊搭在她颈上,仿佛稍不留神,就能折断她的脖子。但她顶着这恼人的重量,仍旧笑靥不减,一手拂在那男人胸前,吃他喂到唇边的酒。旋即男人满意地笑开,两撇八字髯印在她腮上,摘获一吻。
  明珠贴墙站着,一双眼在案上梭巡,探查着哪个杯空、那只壶尽,再十二分留心沁心的一举一动。若是扶额,便递上一盏清水,若有扫裙,便换上一张新绢,从无纰漏。她在看人脸色这件小事儿上,似有与生俱来的天赋。
  欻然一盏倾倒,洒了沁心满裙,明珠掩裙挪动几步,将她由圆凳上搀起。见她挥一挥绣帕,巧笑嫣然,“诸位大人,容我去换件衣裳再来。”
  众人或点首,或有人咋舌,“你这一席酒,又是换衣裳,又是到下头应酬别的客人,十亭倒有八亭将我们王大人晾在这里,是何道理呀?既是换衣裳,拿到这里来换好了,我们横竖又不是外人,啊,是吧?哈哈哈哈……。”
  淫言邪语引得众人笑成一片,明珠却后一步,留沁心摆腰酬酢,“哎呀呀秦大人,你这话儿可有道理?大家听听,我应酬客人嘛是因我要做生意,我若不应酬客人,你们还不到这里来寻我呢。再有了,你是我们王大人的至交好友,但常言有道,朋友妻不可欺,哪有你当着面儿就要看我换衣裳的呀?我若要换嘛,自然也是只给我们王大人看了咯,你们说是不是啊?”
  引得众人附和,那位肥头大耳的王大人更是笑逐颜开,拈一只银箸指像对过秦大人,“老兄,你不要在这里欺负我们沁心嗳,她做生意自然不单是应酬我们一户,也是身不由己的啊。”言着,斜挑沁心一眼,横一只大手往她臀上拍拍,“快去,叫翠儿给你煎盏热茶醒一醒,舒服点再来。”
  淡淡地,是沁心似嗔似娇的莺嗓,“说你不疼我麽,却连我的丫鬟都记得。哪里还是翠儿呀?翠儿前几日就叫妈妈发嫁了。”她由后头扯来明珠,指给他瞧,“这是我新得的丫鬟,叫明珠,人家在后头给你斟了好半天的酒了,你还记得个翠儿!”
  那王大人将两撇八字髯笑得翘上了天,由腰间荷包内掏出个五两的锭子,递给明珠,眼睛却仍盯紧了沁心,“是我的不是,尽然连你换人伺候了都不晓得。小丫头,你可要将你家姑娘伺候好啊,叫她心里每日都痛痛快快的!”
  明珠接过银子,一双杏眼诚挚无比,连福了好几个身,“谢谢王大人!”
  二人出了轩厅,外头已是金光半沉,晚风轻拂,各个轩厅内隐约传出喧闹之声,在三方抱厦间来回荡漾,而院中诸静十方,却是另一片光景。
  隐约见清念正被一丫鬟搀着,扶倒在一棵石榴树上打干呕。明珠由她身边一过,电光火石间便被她扯住衣袖,对上她愤懑圆睁的一双眼,“我有今日,都是你害的!”
  她大概喝得半醉,什么话儿都倾口而来,“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我不会落到这个地方,你瞧见我过的什么日子了吗?迟早、我要让你也过一回这种日子!”
  一尺长的异草半掩着月洞门下的曲径,最前头的沁心旋裙回来,瞪一眼清念,她方气喘不平地将手撒开。沁心拨过明珠,盈盈浅笑,“雪影,这院儿里的姐妹哪个不是七八十种苦说不出?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到了这里,哪里就单是你苦呢?这怎么能怨得着明珠?你要怨,就怨天好了。”
  明珠由她身后站出来,丝毫不避地将清念凝住,“师姐,我没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儿。你非要同我过不去的话,尽管来,我要是说个怕字,就不是你颜大姑奶奶!”
  言讫,她搀了沁心,二人相笑而去,清念咬紧牙根儿,由后吩咐一声,“缎烟,你去请那白二爷到我屋里来,就说我有事儿要跟他商量。”
  不时,脂粉浓香的房内,果然见得一个脸面细小坑洼的中年男子坐在案上,倨傲将清念睨住,“我往你身上填了那么些银子,如今见我买卖上吃了亏,一时有些手紧,便要叫别人点你的大蜡烛。怪道人说□□无情呢,我也懒得计较了,可你这会子又叫我来做什么?”
  两片红馥馥的绡帐中,清念痴一眼泪一眼地望过来,“你这是什么话儿?你这是要屈死我不成!我在这里,一切自然是妈妈做主,妈妈要谁来点我的大蜡烛,我还敢不依不成?可我心里是想你,如今叫你来,就是要商量个对策,你却动不动就出口伤人,要如此,你走好了!以后再别登我的门!”
  烛光偏在白二爷的脸上,更显一脸的坑洼不平。他瞥过眼,只见得她拈着手帕在搵泪,一颗一颗珍珠似的落在他的心甸,止不住软下心来,踱到床上去挨着,“我的心肝儿,我不过说是气话,你也替我想想,眼见你被别人点了大蜡烛去,我心里能好过?快别哭了,有什么事儿找我商议,现在说了,我也好替你去办啊。”
  哭声渐止,清念的佯作依依地靠在他肩头,眼睛望向半隐半暗的墙角,“我正是为了这个事儿叫你来,你可知道,我的心里,独有你一个,别的不过是应酬生意。妈妈叫别人来点了我的大蜡烛,我心里十万个不愿意,所以我想了个法子——后儿妈妈要出城去探亲,且回不来呢,你只在夜里过来,别惊动别人,我在床上等你,只把一副身子先给了你。”
  那白二爷岂会不依?乐不支地连搂着她亲了几口,难分难舍地悄么辞了去。门一阖上,清念的脸色立时便沉冷如冰,将丫鬟缎烟扯到身前,凑着耳朵嘀咕一阵后,灯竭光烬,落入凉夜。
  所隔一日,天阴沉雨,几片云浮在枝稍之上,明雅坊早早点了灯,婆娑的几十盏灯影罩得这个销金窟提早淫靡非常。虞三娘不在,众女照常梳洗打扮预备迎接一夜又一夜的灯酒欢场。
  长廊下,明珠正端了一个铜盆来,大约是预备给沁心梳洗,谁知还未转入屋内,先被缎烟叫住,“明珠,你等一等。我们姑娘有话儿同你说,请你到屋里去一趟。”
  明珠履舄未停,只放缓一瞬,滞后一句,“她有什么好话儿要同我说呢?我不去。”
  那缎烟紧追不舍,推搡着夺过她的盆,“你去一去,一会儿再打水不迟,难不成你还怕我们姑娘啊?”
  言毕,她端着盆旋裙就走,明珠去追,一路被引至清念屋内。见清念正在妆案前梳头,一把篦子刮下来几缕青丝。
  明珠警惕地将她望住,声音不冷不淡,“你叫我来做什么?有话儿就赶紧说,我过了耳朵好赶紧去伺候我们姑娘。”
  “你急什么?”清念含笑一步一步游移过来,将手中的篦子指向案前的圆凳,“你先坐,哎呀你坐嘛!”
  见明珠不动弹,她便去揿了她坐下,自个儿也旋到对面坐着,“那日听了沁心姐一席话,我倒有些想明白了,我落到这里来,横竖也怪不上你,要怪只能怪我命不好,从小无父无母地被方丈买了去,一生都是招打吸骂的。想想呢,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原来你师父也要将你卖到这地方来,若不是遇到宋家,你也难逃此命,以为你有好日子过了吧,谁知转头就还是打回了原形。大家都是命苦之人,既然又相逢在这里,也算千百年修来的缘分,我又何必再同你计较呢?从前是我说话儿太急了些,希望你也不要再跟我计较了,啊?”
  恰时,缎烟捧一盏热茶上来,明珠稍瞥她一眼,再警惕望回清念,“你就是叫我来说这些?好,我也听过了,以后咱们各人过各人的,也就罢了,谈不上什么计较不计较的。我要回去了,沁心姐还等着水洗脸梳洗呢。”
  她捉裙起身,就是要走,却被缎烟上前拽着,笑嘻嘻地再揿她入座,“姑娘不要急,好歹让我们姑娘将话儿说完嘛,你们原是一个庙里的师姐妹,做什么要弄得跟仇人似的呢?”
  对过清念拈着帕子,两片秀发盖住了大半张脸,“我晓得,你这是怪我呢,我这里先向你赔个不是,种种都是我不对好了,你喝我一盏茶,就当是原谅我了,成吗?”
  想着沁心那里还等着用水,明珠不免急躁些,将一片鹅黄缎袖荡如滚波,口中也尽敷衍,“好好好,我不将那些事儿放在心上就成了。那边还等我去伺候呢,我又不是卖身在这里,若是伺候不周,少不得妈妈要扣我的月钱。”
  她意欲起身,再被缎烟按住,一张尖尖的笑脸凑近几分,堆满了笑,“姑娘好歹吃杯茶再走,好让我们姑娘心里也过得去不是?你若这样走了,她又少不得要想东想西的!”
  万般无奈,明珠只好举茶饮尽,忙端了盆辞了去,踅入那边儿,沁心正有另一个丫鬟服侍更衣,见明珠急跑进来,便旋身回来叮嘱,“你可慢点跑,我又不是急,省得溅一身的水迎风一吹就要着凉的。”
  明珠将盆搁在髹红架子上,一个手指头试试水温,幸好仍旧是热,她便缓出个轻松的笑来,“方才被清念绊住了脚,我怕把水耽搁凉了,就跑得急了些。姐姐,你快来梳洗吧,一会儿不是有个出堂局要去?”
  天光愈发暗沉,这里沁心业已收拾齐整,两个婆子捧了装秀绢的小匣子与装衣裳的包袱皮,又有小丫鬟抱了琵琶,明珠正要去拿妆案上的脂粉匣,谁料才到案边,只觉身子一软,跌坐在凳上。
  动静儿引得沁心踅回珠帘内,到她跟前儿一瞧,只见她脸色绯红,抬了手背一抹,亦有些发烫,“大概是今儿风大见冷,给吹凉了,有些发烫。你就别跟我去了,若是不嫌弃我的床,就到里头去躺一会儿,等我出局回来,顺便请个大夫来瞧你。”一壁言着,一壁搀她上床,“你先盖了被子捂一捂,我差个相帮去你家给你姐姐报个信儿,免得她担心你。”
  “不妨事儿的姐姐,我伺候你去出局,等回来再去抓两副药吃就好了。”明珠一只软臂撑着床沿,作势是要起来,才半抬起上身,又倒回去,只觉身体里血脉翻滚,周身都失了力气,有些燥热难耐。
  沁心忙给她盖了被子,总觉她那张潮红的笑脸不大对劲儿,又来不及细想,只按住她,“我这会子忙着出局去,你就别招着我在这里耽误工夫劝你了。老实躺着吧,今儿不过是个酒局,那户客人倒是个爽利性子,绝不拖拉的,不过一个时辰我就回来了。”
  实觉体力不支,明珠只好作罢,由被子里露出一双含丝绞缕的大眼,“那麻烦姐姐下楼差人到我家里说一声儿,就说我身上不大爽快,晚些就回家去。”
  一阵功夫,一行人已下了楼,沁心叫来一个相帮,说了地址,让相帮连往她家里去送信,这才登舆而上,心内却总有些踞蹐不安。
  85.变节 宋知远的春天
  灯花迷醉, 将明雅坊映照成一个鎏金渡银之地,这里的群姝沉醉、诸欢不止,像是吞尽了人世间所有光辉, 在这夜吐出一场香粉馥郁的烟月。
  诸芳俱在一个一个的小轩厅内, 拨弦唱曲, 使尽浑身解数酬客飞觞。各扇支摘牗内或笑、或闹、或追逐喧戏,莺歌燕舞, 好不欢唱。因夜才将上,客人们都在轩厅内戏耍,留宿之人还未到二院之内, 各位姑娘的闺阁倒是清清静静, 偶时不过一两个丫鬟或婆子来拿东西。
  安静漆黑的一个屋子里, 隐约听见几声低吟,像缠绵的风穿过一片茂林。明珠难以自控地软瘫在床上,半垂的红销帐随她的身子一同辗转反侧。她只觉周身的血液急躁、骨头酥软,皮肤像一片轻纱,焦躁地等着人来触碰, 身体俨然扭成一条霪靡的蛇。
  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宋知濯、想起他们在锦绣的帐中, 紧密的捭阖,想起他的汗、他的笑、他在耳边用干哑的嗓音说一些动情艳语……
  接着, 倏闻得门扉亲启, 吱呀一声儿, 将她神思拉回些许。黑暗中款款走来一个倩女, 拨开帐帘, 望着她半敞的衣襟淡一笑,“可难受啊?别着急,等一下你跟我过去, 自然就舒服了。”
  银釭无火,明珠半睁着迷烟含水的眼,模糊中瞧出来的缎烟,奋力往帐璧内挪动一下,“你、你们是不是在茶里做了手脚?你们要做什么?”
  “是呀,”缎烟坦然一笑,就在床沿边坐下,“这是‘夜合欢’,咱们这些地界儿惯用的一种媚药,吃下去,凭你是什么贞洁烈女,也得变了淫/娃/荡/妇。我们姑娘特意叫了白二爷来给你解解药性。哦、你大概不认得白二爷,那可是烟花场里出了名的鬼见愁,半点儿也不知道个怜香惜玉,你同他过一夜,保管你明日醒来恨不得从那廊上跳下去。”
  映着屋外廊下的灯笼,依稀可见她一抹冷粼粼的笑颜。明珠止不住的打寒颤,想撑起来,却荤软无力。倒叫她给搀了起来,“你到我们那边屋里去躺着,一会儿白二爷就来。”
  明珠只是用一双昏聩的眼盯住她,毫无反抗之力,眼睁睁被她架起,一路蹭着脚尖叫由她连拖带拽地搀进清念的屋内,又被她安置在床,“你就在这里等着吧,一会儿白二爷就来解救你。”
  她旋来一支铜镂连枝的烛台,凑近明珠脸上照了又照,倏尔笑开,“我听姑娘说,你原是宋国公家的大少奶奶?啧啧,原本富贵滔天,如今却落到了地平川。实话儿说,明儿醒了,我们也不怕你去告官,在咱们这种地界儿发生点子这种事儿,再正常没有了,谁说得清呢?官老爷才懒得管这些破事儿呢。”
  旋即她吹灭了灯,阖上了门。明珠听见自个儿难以自抑的声息在帐中回响,一声一声、娇软的敲碎了她最后的希望。她在神志不清中抽得一片思绪想宋知濯,想他会不会如神兵天降,来救自己。很快她又嘲笑自己,他在千里之外的边关,为他的仕途名利在拼命,他怎么能赶来呢?他不会来了。
  可有人会来。明雅坊灯火阑珊的大门外,青莲跑得气喘吁吁。下午听见人来说明珠病了,她便不得安生,左思右想,仍旧一个时辰赶过来,正欲进门,却被一个相帮拦住,“奇事儿,姑娘,你大夜里的跑到我们这里来做什么?总不是来拉你家夫君回家的吧?”
  青莲匀了几口气,忙福身秉来,“我是来找我妹子的,她在你们这里做工,听说是病了,我特意来瞧瞧她病得怎么样了,若是不好,我好连夜去请大夫的!”
  那相帮听如此说,就要闪身让开,却听得一辆马车急急使来。相帮迎上去,将沁心搀下来,“正巧姑娘回来了,那人像是明珠丫头的姐姐,来瞧她妹子的病,姑娘带她去吧。”
  闻听此,沁心忙撒开他,快步迎上前去,“你是青莲?”
  “我是、我是!”青莲忙不迭地在几串灯笼下点头,脸色急色难捺,“麻烦姑娘带我去瞧瞧我妹子,就怕什么病给耽误了。”
  由沁心相引,二人一齐急跨入内门,沁心瞧着比她还慌些,掣了她的手一壁急入院中,一壁低声道来,“我本来去出局,叫她在我屋里歇息,可我到了客上,越想越不对劲儿,怎么突然就病了?后来我细想,瞧她不大像是病,倒像是被人下了媚药,我思来想去,必定是雪影做下的事儿!我不放心,便连赶了回来。”
  青莲心内一惊,步子更加慌乱起来,二人赶至屋内点了灯,竟然没瞧见人。沁心暗忖一瞬,瞧见对廊那面清念的屋子不见灯光。便直拉了青莲过去敲门,“雪影、雪影,你在不在里头?”
  连敲了十来下,总算听见缎烟在里头平静应答,“是沁心姑娘吧?出局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们姑娘在大院儿楼下花厅里呢。我在这里看屋子,姑娘有事儿可下去找她。”
  门外,沁心按住青莲,声音也颇为从容,“我倒是不找她,是来问问你见着明珠没有?我让她在屋里歇着,怎么回来就不见了人?”
  “明珠?没有啊,大概是回家去了吧。”
  “那便罢了,”沁心贴近门,轻笑一声儿,“我屋里的香塔没有了,急着要应客的。想管你们姑娘借一点儿,麻烦你拿一个给我,改明儿我再还你们。”
  好半天,方听见屋内淅索响动,脚步渐进,门扉亲启出条缝,缎烟的手由门缝里踅出,托着几枚香塔。青莲眼疾手快,一把攥住那只手,沁心便撞门而入。
  “做什么?!”缎烟惊一瞬,一手扯一个,将她二人死死拖住,“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怎么胡乱闯我们姑娘的屋子?快出去!快出去,里头还有客人呢!”
  两女不听她言,一人反手将她擒住,一人旋裙带风地直闯入里间,眼见帐中可不就是躺着明珠?撩开帐再看,见她早已衣衫凌乱得不成个样子,两腿直在床上蹭来蹭去,听见这么大的响动,竟然连眼皮都未撑开。
  所见此节,青莲怒火腾然而起,点了一根蜡四下里寻摸着什么,终于由箱笼内翻出几件软缎衣衫,抱着踅入外间,叮嘱沁心,“你将她按着,我给她绑了!”
  沁心依言,使出毕生力气将缎烟死死揿住,二人合力就将她往床上架去。那缎烟一壁挣一壁嚷,“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放开我!”
  “我还要问你想做什么呢?”青莲将抽空将明珠搀到床边一根折背椅上,立时又与沁心合力将她揿在床上,趁沁心按着,她便依次将人的四肢手脚分开绑在四面床架子上吊着,“你给我妹子下药,又将她拐到这里来,我倒想问问你要做什么呢!”
  须臾,缎烟业已被吊成个“大”字在床,口中又骂又挣,尽被外院丝竹笙乐之声所掩。沁心到底是欢场中人,只瞧一眼明珠便猜出她主仆二人意欲何为,便附耳说与青莲听。
  只见青莲一双眼愈瞪愈大,气得面红耳赤,一怒之下,竟然所寻来个圆润的白瓷梅瓶,对着缎烟举起,“好啊,你想害我妹子,我就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言讫,将梅瓶砸向缎烟的额角,砸得她闭嘴闷声,人世昏沉,直往黑甜梦乡。见状,二人吹灯拔蜡,架了明珠踅出门去。
  恰巧听见楼梯上沉重而雀跃的脚步声,沁心转念一想,让青莲先架了明珠过那边屋去,自个儿在楼梯口等着。
  眼见那白二爷几步上来,她便假装路过,拿一双眼暧昧非常地将他望住“哟,是白二爷不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刚从我雪影妹子屋里出来,我们正说起你呢。”
  那白二爷喜得直搓手,近了沁心一寸,低声调笑,“你们姐妹说我什么呢?”
  灯笼下,沁心将眉眼含蓄一剔,压低了声音,“还不是说你与她的好事儿麽。我雪影妹子心里有你,既然愿意背着妈妈与你偷点了大蜡烛,你可也得为她着想些,一会儿进去屋里,只别伸张,免得叫人听见动静告诉妈妈,皮不揭了她的!”
  那白二爷点头称是,撩着袍子猫着步拐入长廊,直摸进房内,亦不敢点灯,就借着廊下的灯花与半片凉霜摸进卧房。撩帐一看,是一俱光溜溜的女体横陈眼前,哪里有心思再细看眉眼?猴急火燎地就拔了自个儿的衣裳,扑将下去,一番滚浪翻波自不必说。
  这边厢,青莲举一盏银釭凑近在床,见得明珠一张脸红云翻飞,一个身子在床上扭来扭去,翕开了半片眼帘,水雾烟云地望向某处虚空,显然业已神志不清。急得青莲忙将沁心望住,“我说句话儿,姑娘别生气。终究还是你们风月中人多些见识,不知可有法子解这药?”
  沁心一双眉锁愁千度,将明珠瞧了又瞧,长泄一气,“这种药又不至于伤人性命,哪里有什么解药呢,只能是熬一熬。不过这药效太强,熬过这一夜,一条命也虚脱半条了,得给她备些稀珍的补药,人参肉桂,不拘什么,给她煎了来只怕后头能好得快些。等天亮了,我叫人出去买一些来,不过世面货,终究是不大好。”
  窗外悬了满月,青莲瞧瞧外头一片银霜,绽一抹轻笑。从前在府里,这些东西算得了什么?可眼下,掏一掏没几个铜板的荷包、再瞧一眼沁心,她福身一礼,“姑娘、耽误姑娘一夜的生意不说,倒还要姑娘费那银子,这才是没道理。烦劳姑娘替我照看她一夜,我回府里一趟去要了来。”
  眼见她要走,沁心掣她一把,“……也好,你们府上的东西,必定都比市面上卖的好得多。可这大晚上的,你难不成走着去?这里离你们府上,少说得走一个时辰呢,你略等等,我叫人套了马车送你去。”
  满月下,车辙在长街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惊醒夜梦繁华。
  宋府大门连着几处角门紧闭,只有几处绢丝灯在风里摇曳不定。青莲于西门上下了马车,捉裙上去拍门,将门内几个上夜打瞌睡的小厮惊醒。只听见里头哈欠连天的一个声音满是个不耐烦,“大半夜什么人?敢扰我们国公府的清净,不想要命了?”
  “快开门!”青莲没好性,拍得门扉咣咣直响,“我是青莲,原是大少爷院儿里的人。”
  那小厮忙将院门拉开,朝外头梭巡一眼,警惕问询,“青莲姐姐怎么来了?有什么急事儿?”
  “快去找三少爷,让他去总管房里支一些人参肉桂鹿茸、什么补就给我拿什么来,快去!仔细耽搁了,大少爷回来,拿你们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