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孟妱在门前等了半晌,里面寂静无声,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是推开了门,提着食盒进去了。
  沈谦之一手扶额,阖眼坐于书案前,眉心拧着。
  她已甚是当心,食盒与书案相触还是发出了响动。书案前的人,并未抬首,只冷冷的吐出一句:“出去。”
  孟妱心知他是将她当作栖云院的下人了,便轻柔出声道:“大人……用些粥罢。”
  沈谦之墨眸骤然睁开,徐徐放下手。
  孟妱先走去屋内的一盏连枝灯前,将烛火挑亮了些,踅回桌前,将他面前的书册一本本收好,依次摆下几盘小菜,“这是我才让人温的,大人趁热用罢。”
  她将一双银箸,递到沈谦之跟前。
  一双点漆般的墨眸凝视她许久,忽而道:“堂堂郡主,就真的这么喜欢伺候人?”
  孟妱顿了一瞬,将银箸放在一旁,自顾自的抬手欲去盛粥,不料玉腕骤然被人擒住。
  “够了!怀仪,真的够了,别再如此了,算我求你了。”
  沈谦之双眸猩红,眉宇间尽是疲态,脑中不觉复现了李韵方才说过的话。
  已失名节于他,不认命忍耐,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因三年前的他所犯下的荒唐事,她确是认命了,她去求了皇帝的赐婚,她也忍耐了,三年来,她无一日不似现下这般隐忍着。
  可每每见她如此,便好似有无数只手将他撕扯回三年前芝斋茶楼的那日,她痛楚的嘤.咛声似乎还在他耳边回响,让那不堪的一幕幕在眼前炸开。
  显然,这场婚姻不仅没有补救当年之事,更是将他们二人都罩在一个壳子里,无法喘息。
  月匈口处阵阵发闷,虽一夜未眠,沈谦之却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他腾然起身走向桌后的多宝格上,深吸一口气,打开搁架上的木匣取出了那封和离书。
  缓缓将信纸从案上推至孟妱身前,道:“这一封,是我拟好的和离书,我如今名下已有财物尽在里头了。郡主若还有想要补充的,”他停了停,淡淡道:“明日一并嘱咐给玉翘罢。”
  话罢,他留了那一纸和离书在桌上,越过孟妱,走出了书房。
  *
  已是十一月,外头一片漆黑,街上空无一人。
  孟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崇光门之外的,看着高台的方向,她紧了紧身上的小袄,缓步迈了上去。
  夜虽深了,可上空的明月却格外透亮,将高台处遮上了一层银光。孟妱立在那银光之下,分外冷清。
  这三年来,她的心被一个人塞得满满的。手中拿着那封和离书,就像是那颗被掏出来的心。
  额间突然覆上一抹冰凉,她不禁抬首望去。
  下雪了。
  垂眸瞧着台下点点冰晶,在月光映衬下化作星光,徐徐飘落下去。
  清风卷起,那纸和离书飘摇坠落,孟妱跟着倾身而下。
  第13章 只要她活着。
  “怀仪!”
  沈谦之踏马前来,行至高台下,猛地勒住缰绳,朝台上的孟妱唤了一声。
  眼瞧着那封和离书要掉落下去,她倾身要去抓住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蓦然回首,见沈谦之身披玄色鹤氅,朝高台上奔来。
  孟妱双唇微张,怔怔的望着他在雪中衣袂翻飞的模样。
  下一瞬,身子被一股力量一扥,她落入一个温暖又结实的怀抱。后颈被那人的大手按住,她丝毫动弹不得。
  “你疯了是吗?!”沈谦之的声音像是淬了寒冰一样,比这下雪的深夜还要冷。
  孟妱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以为她要寻死罢。她想解释,奈何被他紧紧抱住,不得法。
  良久,沈谦之才缓缓将她松开,未待她出声,见他薄唇开合,说着她不敢相信的话:“不和离、不和离了。”
  沈谦之看着怀中娇小的人,此刻心内五味杂陈。他分明只需要再狠一狠心,便可将这段扭曲的婚姻结束掉。
  从此,山高水远,她便再不必作那笼中鸟。他能给的,皆会补偿于她。
  可方才见她倾身向下的那一刻,他脑中却只剩了一个念头,他只要她活着。
  *
  翌日。
  下了一夜的雪,纵是小雪,清晨也已积下了一层,踩在上头咯吱作响。
  天气骤寒,玉翘换上了一件水红色的梅花纹夹袄,双手恭谨的叠于身前,缓缓朝暖香苑走来。
  玉翠守在主屋门外,见玉翘来了,心知她是来侍候郎君的,微微朝她欠了欠身子,道:“烦请玉翘姐姐等等,我这边去唤夫人与郎君。”
  玉翘含笑点了点头,端直身子,立在石阶下静等着。
  半晌,方见玉翠从里面走出来,她忙径直迎了上去,走至门首却被玉翠拦了下来。
  “玉翘姐姐,今日,由夫人与郎君更衣。”玉翠唇间衔着一抹笑意,脸儿红扑扑的说道。
  玉翘怔了一瞬,放下提裙的手,撑起了有些僵硬的笑,回道:“如此,甚好。”
  屋内。
  玉翠方才进来拨过的银霜炭烧的正旺,这个里间都是暖烘烘的。
  孟妱穿着碧色里衣,长发未绾,直直的坠在身后。也不知是屋内的暖气所致,还是给沈谦之更衣的缘故,她的脸颊上泛着酡红,与上次相较,她的手法并未精进。
  半晌,看她额间渗出的微汗,沈谦之失神片刻,或许,孟妱是喜欢他的,此时,他心内不由生出一种卑劣的想法,她的这种喜欢,不正可以赎去自己的罪。只要他忘了那日,他们便也能作寻常夫妻。
  如此思忖着,他缓缓伸手搭上了孟妱的手,握住,细细的教她如何扣上腰封。
  “不急,日后慢慢学。”沈谦之颇有耐心的徐徐说道。
  闻言,孟妱不禁抬首,怔怔瞧着他,周身似被暖流包围。
  是啊,他们还有日后,还有来日方长。
  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即便成了他的妻子,仍是每日战战兢兢,她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踏实。
  像是得了他的承诺一般。
  微微点了点头,孟妱轻声应道:“嗯。”
  沈谦之亦颔首,配好官帽后便上朝去了。
  玉翠这才进来伺候孟妱梳洗,不多时,李嬷嬷端着早膳进来了。
  孟妱不等玉翠给她绾发,并自行挽了个髻儿,快步走去外间用起了早膳。
  “今早的饭,可合胃口?”李嬷嬷只是随口一问罢了,看着她一口一口的用着粥菜,也知她食欲甚好。不仅食欲好,心情也是甚好。
  孟妱喝掉口中的粥,抿了抿唇,连连点头:“嬷嬷也来尝尝?”
  她说着,一手将李嬷嬷拉到身侧坐下了,嬷嬷将身前的一盘小菜往她面前推了推,带着细纹的眼尾弯了弯:“老奴早已用过了,夫人快吃罢,当心凉了。”
  见孟妱早膳用的差不多了,李嬷嬷缓缓开口道:“下月便是太后娘娘寿辰了,虽说那日夫人也会进宫,但到底人多繁杂,届时想在太后跟前说几句话陪陪她老人家,只怕也不得空。夫人瞧瞧这几日哪日空了,不如先进宫一趟罢。”
  孟妱用帕子轻拭唇角,瞧着嬷嬷期待的眼神,不禁迟疑了一瞬。
  倒不是她不愿进宫去陪着太后娘娘,虽说她只是个有名无实的郡主,并无真正的皇亲血脉,但太后对她确是宠爱有加。适逢娘娘寿辰,前往相伴,倒也应该。
  只是对嬷嬷的态度有些疑惑,嬷嬷谏言她入宫陪伴太后的次数,比让她回王府的次数还要多。
  她到底不是皇家人,如今又是三品朝廷大员的臣妇,频繁出入宫中,只怕会惹得别人以为大人借她谄媚太后与圣上。
  她自小被李嬷嬷带大,又十分清楚嬷嬷并非攀权附贵之人,是以才有此疑惑。
  孟妱还是点头应了,她知道,谁都可能害她,嬷嬷不会。
  *
  眼见暮日逐渐西沉,孟妱坐在院内的石桌上撑着胳膊望着上空,只觉得今日的天儿黑的可真是慢。
  她已练了一上午的字,又学了画儿,还读了书,这红日竟还在天上挂着。
  李嬷嬷在一旁做着针指,玉翠则蹲在嬷嬷脚边摆弄着老夫人新送过来的垂丝海棠,须臾,嬷嬷对她轻咳了一声,又朝着孟妱的方向眨了眨眼,她便即刻明白了。
  玉翠悄悄走去孟妱身后,从旁边儿揽了一把雪,揉作一小团,轻轻朝孟妱裙摆掷去。
  后者察觉后,果然回过头来,笑道:“竟在人毫无防备时攻击,这回可不算!”说着,孟妱便也蹲下了身子,攥起一把雪,朝玉翠扔了过去。
  李嬷嬷瞧着愣了愣神,她见夫人今日如此焦急的等着,便情知是沈谦之晚上还要来暖香苑。
  怕她等的伤感,便想着让玉翠同她说说话儿打发时间,谁知这小丫头竟自个儿玩了起来。孟妱近来行事体态颇为端庄内敛,还以为她不会理会玉翠的打闹,不承想两人却玩在了一处。
  “闹归闹,莫要纵着性子跑,再摔着了。”见她们玩的起劲,李嬷嬷不由嘱咐道。她心内却还是喜欢的,夫人似乎已经许久不曾像今日这般高兴了,倒不是说她如今的性子有什么不妥,只是,总觉得少了些从前的活力。
  她打心眼儿里瞧着,夫人现下这般,让她心内更觉宽慰与欢喜。
  二人玩闹着,不觉天便黑了下来,嬷嬷传了饭,用罢之后孟妱便又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
  李嬷嬷不必问也知,是沈谦之今夜还来暖香苑,她起身去屋内拿了一个软垫出来,待要弯腰放在石阶上时,孟妱看见忙起了身。
  “嬷嬷,快放着罢,”孟妱接过软垫,在垫子上重新坐了下来,“天色已深了,嬷嬷且去歇下罢。”
  李嬷嬷笑着应了一声,“今日夫人玩了半晌的雪,待老奴去煎上些姜汤,稍后夫人记得要喝了才是。”
  孟妱点了点头,便让玉翠送嬷嬷去东间的下房歇了。
  这厢两人刚走,外面的丫鬟便回来回道:“郎君过来了。”
  孟妱连忙起身往屋内妆奁前卸了钗环,更了亵衣,缩回榻上的锦被中,佯作睡了。
  须臾,外间果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一阵窸窸窣窣,孟妱微微睁眼偷过屏风瞧了瞧,玉翘姐姐并未跟来。
  不多时,她感觉一堵暗影落在榻旁,遮住了眼前的烛火,久久不曾移动。
  她只得睁开了杏眸,却见沈谦之手中端着小碗,坐于她身前。
  似是不知她会醒来,沈谦之轻咳了一声,抬手道:“这是给你煎的姜汤罢,喝了再睡。”
  孟妱怔了一瞬,双手接过小碗,正放入唇边要喝下时,见他站起身宽衣起来。
  “啊——”她稍一分神,将还烫着的姜茶喝入口中,舌尖霎时被烫的发麻,她慌忙拿开碗时,锦被上已被洒了好些。
  沈谦之蓦然回过身来,衣衫解了一半,便倾身上榻,单手撑在她身侧,语气轻柔:“怎么了?”
  孟妱双颊不知何时飞上去两抹红晕,她伸手将瓷碗往沈谦之眼底推了推,“……烫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