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他这样说着,已经舀了一汤匙递了过去,“天气干的很,阿琅润润嗓子。”
  许连琅后耸了些,垂眼去看汤匙的羹,犹豫了稍许,还是张了嘴。
  味道很好,干涩的嗓子即可缓解了许多,但许连琅更显困惑,她索性一把起了身,凑近他,跪在了床板上,柔软的被褥铺在上面,她的手搭上了路介明的手臂,推开了他还要递过来的汤羹,手顺势接过了瓷碗,放在了一边。
  她望进他的眼睛,“介明,这六年于我而言,就是一场梦,但醒过来却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还在梦里。”
  她的手指碰上了他的脸,先是嘴角、鼻尖、山根、最后是那双眼,“人的眼是不会变化的,但我看着这双眼,它是属于路介明的,但又很陌生。”
  六年,赋予一个男人的变化太大了。
  身形样貌体态……和眼神,他看着她的眼神,波澜甚少,她太难读懂了。
  许连琅慢慢收回手,垂下眼,“你看,你都不叫姐姐了,称呼都变了。”
  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她唯一可以依靠的这个男人,也是陌生的,她慌乱且畏惧,路介明不再是他熟悉的路介明,他是皇帝,是掌握这世上生杀大权的男人。
  她不再确定自己对于路介明的价值与意义了。
  她被唤醒,被重生,这其中,又有多少路介明的意愿呢?
  她咬紧下唇,睁大了一双杏眼,又问:“我是怎么醒的呢?”她顿了一下,又换了措辞,“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呢,我明明已经死……”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路介明那波澜不惊的平静如镜面的凤眸,终于裂出一条缝隙,狭小的,逆光的,牵出了一条细细浅浅的黑影,黑影背后,是谁都不曾见过的深渊。
  “死”这个字眼,是不能说的。
  他突然抬起手,一把将许连琅扯进了怀里,下巴压在她的发顶,“阿琅,你从来都没有死过,只是睡着了,只是睡着了。”
  这句话说不出是他在安慰许连琅还是在诱骗自己,或者是不小心泄露了他为自己编织的整整六年的谎话。
  他将许连琅抱起,将她放在了铜镜前,俯下身,两个人在铜镜中对视,她是少女模样,水蜜桃未熟,十六岁的姑娘,只是树梢刚刚开放的花。
  而这个本该小她六岁的男人,已经俨然退去了少年人特有的柔美清隽,他是侵略的,不容置喙的,眉眼间都是游刃有余的傲气。
  “阿琅,这样的你,我如何能再喊的出姐姐。”
  他蓄势已发,上位者的凌然在他眉眼中流转,他不再缀满笑意的脸像极了他的父皇。
  许连琅眼神复杂,还未继续想下去,他又板过她的脸,主动的将自己的所有的情绪暴露开来,她终于从他眼中看到了该有的情绪波澜。
  他已然可以藏好所有的情绪,但又亲手打破那层伪装。
  他那双凤眼蘸满了碎碎点点的柔情,“阿琅,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也什么都不用怕,我们还有很多个六年,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不会变。”
  “你只是睡太久了,姐姐。”
  许连琅侧目,对上他温柔到沉重的眼,那股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我这一辈子,最痛苦与最欢愉都在你身上。”
  路介明咬紧牙关,六年的种种他说不出,太痛了,太苦了。
  他将头埋进了她的颈窝,“姐姐,轮到我照顾你了。”
  第87章 微不足道 介明,你的妃嫔呢
  这几日, 他将许连琅抱回乾清宫的几日,他过的也不好。
  像魔怔了一样,哪怕她就睡在自己身边, 还是坐立难安,他熬了太久了, 熬的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真的回来了。
  她刚走的那几日,也是这样, 他抱着她,不肯撒手,他明明在自己身边, 但怎么那么多人都说她已经走了。
  没走啊,就在自己怀里。
  他觉得所有人都是在骗他, 许连琅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她那么疼自己,她说过不会走的, 就算是要走, 也会等到自己弱冠。
  他才十六岁,她怎么忍心说话不算话。
  他疯魔了一样,为了给她报仇,失手伤了太多人。他本来就是个疯子, 是许连琅拴住了他,现在许连琅走了,那他疯一疯,她会因为生自己的气醒过来吗?
  有时候他觉得,是他死了,他就真的活的行尸走肉了。
  父皇、母妃、容昭……还是谁, 和他有什么干系,他只要许连琅醒过来。
  现在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他也觉得是在骗他。
  眼前的人是真的吗?他日日枯坐在她床边,不敢眨眼,直直的望着她。
  她在害怕,他也在害怕。
  他是人间幽魂,回不去自己的躯壳,只等她来牵。
  他适应的太慢了,比许连琅恢复起来还慢。
  白日里他游走在群臣之间,制肘于各方势力,夜晚只缩身于乾清宫的小塌之上,他身高体长,缩在小榻上实在是过于为难他了,四儿几次提及在乾清宫重新布置一方拔步床,好让他休息的好些。
  四儿自然知道路介明不肯离开乾清宫,更是舍不得许姑娘离开,便也就选了这么个折中法子。
  没想到,就是这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也被路介明否决了。
  四儿不理解,直到有一日收拾小塌上的薄被,在路介明惯常躺下的方位看去,才发现这个小塌的位置极其妙,只需要头稍微垫高一点,躺下时,视线所及就可以瞧见床幔。
  四儿又是无奈又是心疼,这六年,别人不知晓,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路介明付出了什么,又变成了什么样子,才换回了许连琅。
  他的那颗心啊,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瞧见的一日。
  许连琅纵然醒了过来,身体仍然虚弱的很,一日三餐喝的药总是比吃的饭还要多,这么多汤药进补,也让她可以慢慢下地了。
  她可以自由行走的第一日,路介明拉着她去了庭院,桃花开了,一枝一枝的,粉嫩嫩的。
  路介明无心赏花,将她带到了廊庑阴凉处,寻了一处白墙,让她站好,不知道从哪里变了根早就蘸好墨渍的毛笔,比对着她的身高,划上了一笔。
  早早吩咐好,谁都不许碰这道痕迹。
  他弯腰,与她视线齐平,“明年再来,看看阿琅一年可以长多高。”
  他勾唇,笑起来的模样比桃花还要好看,恍然间,又成了那副少年样,朗朗卓然。
  许连琅觉得他在取笑她,刚要作势气恼转身离开,又被他正面拦住,“阿琅,耸云阁的那道痕,已经好久没变了。你给过我的,我都加倍给你。”
  许连琅心尖那粒石子,落了湖,打起了水花。
  停顿了六年的触角,一点一点的在弄痒她的心。
  两个人的角色像是彻底转变了,姐弟变成了兄妹,是她做给他的,他又加倍还了回来,她抬眸望着那个痕迹,惊觉其实她的个子才刚刚到他肩膀。
  泉涧边人影倒影,一高大冷峻,一纤弱娇小,竟也怪异相称起来。
  倏尔风过,桃花瓣摇摇而落,恰恰好落到泉涧,密密匝匝挡住了这倒影,许连琅才惊觉自己刚刚的想法。
  她吓了一跳。
  于她而言,这六年没有丝毫的时间跨度,像是前一脚还在东猎的营地中,也不过只是迈开了一步,她就已然变成如今的模样。
  她可以那么清楚的记得那碎掉的玉镯子,他十五岁那个雨夜的歇斯底里与那……看似圆满的两场赐婚。
  十五岁的少年,喜欢人是执拗的,也是狭隘的,他太过于年少,见过的东西太少,他喜欢她,一开始她不信,等真的信了,却发现早就不合时宜了。
  她怎么能喜欢上亲手带大的小孩呢。
  如今呢,好似他的喜欢早就荡然无存了,他待自己,由姐弟变为兄妹,如此的顺理成章。
  她本该松口气,心头却抑制不住的发酸,发涩。
  她堪堪别开眼,指尖摸索着空荡荡的腕间,那玉镯子碎成渣滓早就修复不好了。
  春寒依然料峭,路介明帮她挡住了风口,廊庑下挂着的银风铃哗哗作响,旁侧伺候的宫人皆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石桌上早就备好了吃食,精致的糕点是她先前从未见过的,她与路介明面对面坐着,她兴致乏乏,心中早在思索自己以后要如何。
  总也不好赖在他身边一辈子。
  她又想起什么,摸上了胸口,利箭穿过的触觉还在,胸口的伤痛好似还在隐隐存在,“冬猎发生的那些事,你该是都知道了吧。”
  路介明自斟自饮着酒,闻言,“嗯”了一声。
  他面色无甚变化,酒液烧在喉咙,舌尖也渐渐从苦中品出了那么些许的醇意,过去的都无所谓了,“路驰鑫被废不甘心,父皇留他一命,反而让他心存侥幸,他被惯坏了,先前平白替老六背了锅,他那里肯,非得要作实这罪名不可,除却阿琅你,还伤了其他人。”
  起因过于简单,反而处处疑点。
  路介明不欲多说,许连琅知道这一部分就够了。
  “那他可真是害惨我了。”许连琅扬眉,发觉路介明没有提及容嫔,她也就隐去了这部分。
  终究是他的亲生母亲,有罪当罚这一套是行不通的。
  更何况,她本也不是这般斤斤计较的人。
  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她那没有参与过的六年,让她变成了一个局外人,路介明向她敞开了一切,只要她问,他便如实相告。
  可她却不知道要从何问起。她能知道的实在有限,重提六年前的种种,又像是在揭开他们二人的伤口。
  居住在乾清宫的这几日,让她觉得自己像朵菟丝花一般,只能依附他,她的世界中也只有路介明一个人了。
  这样太容易怅然若失,太容易胡思乱想了,尤其是对待这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六年前拿来规劝自己的话不灵了。路介明不再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了。
  烛火灭了一盏又一盏,路介明挥退了所有的奴才,亲自续上了下一盏。
  往常还有四儿服侍身侧,这几日,他让四儿也出去了,殿内黑黢黢一片,烛火只照亮了他几案的一小片区域。
  政务不休不止,他又想要拿出大把的时间与许连琅相处,一来二去,就只能占据晚上时间。
  在他又一次拿起旁侧浓茶抿上嘴边,却喝了个空的时候,他才发觉许连琅从内殿过来了。
  她穿着里衣,肩膀上随意搭了件月白色蜀锦披风,布料上好,在微弱的烛光之下发着浅浅的柔光。
  路介明目光从她莹白的下巴攀下,掠过她交领里衣的露出的细白锁骨,又匆匆敛回,“我吵醒你了?”
  许连琅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杯白水,与他隔开了一段距离,奏章上是她看不懂的内容,她百无聊赖,“你还没有那么大声,兴许是白日里睡多了。”
  “浓茶伤身,太晚了,就别喝了吧。”
  “好。”他还是那般好说话,一直以来都是她说什么是什么。
  他笔墨在纸张上匆匆而过,所有的奏章完全不避讳她,也是,乾清宫都分给她了一半。
  “想来这段日子,未曾见过窦西回。”她头皮一硬,觉得自己不可这般稀里糊涂下去了。
  路介明的紫毫笔尖一顿,在许连琅看不到的另半张脸,已经显了青筋。
  月光如水,陡然被一层厚重的云层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