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 第48节
  自古有了钱都想往高处爬,孙荣出身不好,又没读过书,去巴结权贵人家都嫌弃他做屎尿生意的肮脏,不愿俯身应酬。
  为此他又想出个妙招,在慈源寺外买了偌大一块地皮,专门请来江南的能工巧匠盖起一座富丽典雅的山水园林,想作为接待士绅的交际场。
  院子落成,里面的屋榭亭台都得书匾额、写楹联,孙荣满心要找个有名气的文人点缀,谁知文人比官宦更清高,觉得接了这档邀请就等于给他家的茅厕题词,生怕那股浊气污了自家的笔。
  孙荣抱着大把银子找不到花处,成日恼恨叹吁:“人家都是愁没钱花,只有我在愁钱没地儿花,又不是让他们在自己的杀头状上画押,这些书生何至于都像通缉犯似的躲我?”
  当时柳竹秋正在扩充人脉,就想交一个人品过得去的地头蛇,闻听此事便请人递话,说她愿意为孙荣的园子题字。
  孙荣喜出望外,连忙拿烫金的大红花笺写了拜帖,亲自带礼物登门相请,又在新园子里大摆筵席,做足了排场恭维她。
  待到客人酒足饭饱,他命十几个清俊的丫鬟童子捧出文房四宝,请柳竹秋动笔。
  柳竹秋先为园子题名“薛公园”,又将园内的池塘命名为“洗笔池”。
  孙荣奇怪:“我明明姓孙,孝廉为何要写成‘薛公’?”
  柳竹秋解释:“战国四君子之首的孟尝君,又称薛公。他出身王族,最是宽厚爱人,敬贤重士,门下有食客数千,驱驰列国,英名广布于诸侯,可谓众望所归。员外修筑这园子既是为了接纳贤士,以孟尝君之号命名,就能让这普天下的人都知道您的心意了。”
  孙荣大喜,接着请教“洗笔池”的含义。
  “宋代文人曾子固2曾做散文《墨池记》,说晋代大书法家王右军3成名前在临川居住,每日苦练书法,笔脏了就在新城下一块低洼的水池里清洗。因练习过勤,池水都变黑了,故得命曰墨池。曾夫子在文中评论道:‘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意思是王右军的成就并非天生,都来自刻苦钻研,勉励世间学者都像他那样勤奋学习。小生为员外家的池塘取名‘洗笔池’,正是借用此意,好让那些往来于京城的士子们知道,您爱惜后进,随时欢迎他们到这儿来交流求学心得,还能为他们提供各种方便。”
  孙荣听完恨不得脱掉鞋子,让一双脚也来鼓掌,剩下那些场所景点都请她任意挥洒,皆得妙称。
  柳竹秋写完各处牌匾,每副楹联却只肯写上联,下联都空着。
  孙荣以为她嫌润笔费少,忙搬出多一倍的银子来收买,柳竹秋笑称他错会了意思。
  “这么大一座庄园只留小生一人的墨迹未免单调,员外可先挂出小生写的上联,再放话出去让随后来参观的文士比赛接对,给那些胜出者每人备一份厚礼,相信定会引来很多人。”
  文人们都兴以文会友,温霄寒名气够大,那些才子墨客们收到消息都见猎心喜,生出切磋较量之意,很快成群结队来薛公园比赛对对子。
  他们见园内风景幽雅,主人家礼遇隆重,都觉不虚此行,回去便替他颂扬宣传,不出数月竟成了京师有名的雅集之地。
  孙荣如愿当上名士,在官场里也更说得上话了,深感温霄寒提携有功,将其当做贵人侍奉,大小节庆都有厚礼相赠,每隔一段时间必来请游。
  柳竹秋不想跟这种人走太近,数月才去应酬一回,养兵千日,今日正好拉他助阵。
  孙荣今天不本在薛公园,听说温霄寒来了,特地远道赶来作陪。
  柳竹秋知这土财主是爽快人,开门见山道:“小生近来诸事不顺,正想借员外的势头翻盘。”
  她被柳家连累卷入乡试舞弊案的消息已闹得满城风雨,孙荣江湖人士,拿“道义”做招牌,听说她登门时就已做好两肋插刀的准备,忙说:“孝廉有话只管吩咐,要钱要人我这里都多得是。”
  柳竹秋摆摆手:“人力物力小生都尽够使用,目前只一事不便。小生待会儿要去找一个无赖打听消息,恐事后遭他出卖。听说此人好赌,而员外手下赌坊众多,可否请您找几个人勾他进去,再使手段叫他逗留半月以上,好让小生有足够时间施展。”
  孙荣喜道:“我只当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劳孝廉亲自跑一趟,这点小差事交给他们办就是了。只要进了我的地盘,叫他烂在那儿都不在话下。”
  柳竹秋报上马二狗的住址,再递出二百两银票做辛苦费。
  孙荣变色嗔怪:“孝廉这就不地道了,你找孙某办事是给我面子,若提钱趁早另请高明。”
  柳竹秋知道他们这种人豪气,收钱等于打自己的脸,不过做做过场,好让对方知道她也是明事理的。
  孙荣已叫人置酒款待,她婉拒道:“小生急着办事,改日再来领受,那马二狗久不回家恐他家里人生疑,还请员外一并留神。”
  这方面孙荣是行家,笑道:“我叫人隔三五日送些柴米钱过去,他家人再没有疑心的。”
  柳竹秋安排完后手,放心地去找马二狗。
  马二狗家早年还算得上小康,传到他手里家私全填进欲壑贪海,如今唯余两间上下渗水,四面漏风的破屋子。
  他昨天偷了妻子仅存的一根银簪子去给赌坊上贡,柳竹秋进门时那妇人正寻死觅活地闹。
  她二话不说塞了块银子叫她去赎回首饰。
  马二狗认得温霄寒,忙请她上座,欲泡茶,家里连口热水都无,只因没钱买柴炭,灶膛已冷成冰窖了。
  跟市井无赖打交道就得端架子,柳竹秋倨傲宣称是东厂那位接头人指引她来的,问马二狗:“今年七月初三你到礼部崔郎中府上去过?”
  马二狗听说是上司介绍来的,弓背缩颈站着答话:“是,那日崔郎中家设宴,小的跟‘金声班’去唱堂会,在他家园子里伺候了大半日。”
  “你上报说崔郎中在席间展示了一只青铜鼎?”
  “是。”
  “听说你有过目不忘之能,我现在就来考考你,你若能把铜鼎的形状大小画出来,这二十两银子就是你的了。”
  柳竹秋将银锭搁在破桌上,清脆的咔哒声在马二狗眼中敲出饥渴的火花,当场伸手去拿,被她拍桌制止。
  “小的家里没有纸笔,如何画啊?”
  “我都给你备好了。”
  柳竹秋取出白纸炭笔,命他作画。马二狗想了想,画出一只四足方鼎。
  她冷眼瞅着,直接一把撕了,无赖故做惊诧:“孝廉这是为何?”
  “你画得不对。”
  “孝廉又未亲眼见过,怎知画的有误?”
  “你在日志上说,崔郎中自称那鼎是古代祭天的器皿,古人以三足鼎祭天,称为阳鼎。四足鼎叫阴鼎,是用来祭地的。”
  “哈哈哈,不愧是博古通今的温孝廉,小的一时记差了,重画,重画。”
  马二狗又飞快画出一张图纸,柳竹秋盯着他,眼底结出一层厚霜。
  “孝廉,这张又是哪里不对啊?”
  “……照你标注的尺寸,这鼎起码重四五十斤,秀才们又不是大力士,怎能传递赏玩?”
  “哎呀呀,温孝廉息怒,小的久闻您才学过人,想试试您……”
  无赖嬉笑鬼扯,柳竹秋作势要走,他赶忙伸手阻拦,冷不丁被她扣住手腕反扭右臂,痛字还没出口,屁股已挨了一记大脚,冲天炮似的撞在墙上,磕落大块墙皮。
  柳竹秋挥走房梁上掉落的灰尘,面如坚冰叱骂:“遭瘟的东西,你打量我是来逗狗的?信不信我拆了你这屋子!”
  不给点颜色镇不住下三滥,马二狗一顿求爷爷告奶奶,可算老实了。
  柳竹秋再看他重画的图纸,想来是准确的,折起收入袖中,将元宝扔给他。
  马二狗稳稳接住,谄笑:“孝廉打听这事做什么?”
  柳竹秋厌恶斜睨:“不该问的乱问,仔细你的狗命。”
  马二狗唯唯哈腰,等她走了,欢眉笑眼捧着元宝呵气擦拭,对亲儿子都没这么疼的。
  正好他媳妇回来了,便把那元宝放她眼前卖弄:“你才说家里穷得连耗子都留不住,这不财神爷就上门了?”
  听说钱是温霄寒给的,妇人又惊又喜,以为这下能过个富裕年了。
  马二狗得意:“还不止呢,温霄寒正吃官司,打听崔郎中家的事必定与这个有关。我明日再去向
  崔郎中报信,还怕不吃个双黄蛋?你呀,就等着享福吧。”
  两口子正弹冠相庆,一对常与他厮混的地痞找上门来,说城南的万贯赌坊来了个阔羊牯4,邀他一块儿去宰肉。
  马二狗昨天找他俩借钱被拒,负气道:“小弟早已山穷水尽,二位是知道的,现在为何又来找我?我连明早煮粥的钱还没着落呢,想去宰肉也找不着刀子。”
  一人笑道:“昨儿哥几个手气差接连输了好几把,你偏生还来借钱,如此没眼力见受几句气话也是该得的。如今我们气已消了,念着平日的交情,有好事自然不能漏了你。你若缺赌本,我们一人借你十两银子,借据也不要你写,如何?”
  马二狗一天不赌十根手指都要闹出走,听有这种好事,比吃了大力丸还牛气,将去找崔逢源告密的心思暂抛一旁,屁颠颠跟着两个赌徒走了。
  作者有话说:
  1盗跖:春秋末鲁国人 ,中国民间传说中春秋时期率领盗匪数千人的大盗。主要成就盗亦有道
  2曾巩,字子固,北宋文学家、史学家、政治家。
  3王羲之,字右军。
  4羊牯:本意是待宰的羔羊,引申为赌博活动中被别人随意欺骗的人,也比喻外行人,门外汉。感谢在2022-03-04 09:43:17~2022-03-04 22:0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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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章
  柳竹秋提防人盯梢, 忍到次日早上才提着一袋书去找张体乾,半道上故意失手跌落包袱,将书籍散落一地, 好教人以为她是去给学生送课本的。
  见到她张体乾有些疑惑。
  “先生何为提前来了?”
  “找你打听点事。”
  张体乾灵醒地屏退下人, 凑近老师聆讯。
  柳竹秋小声问:“听说礼部崔逢源的儿子年岁跟你差不多, 你认识他吗?”
  张体乾面露鄙色:“认识, 那小子叫崔广生,时常巴结我。我很看不惯他欺下媚上的轻狂样。是太爷叫我多跟官宦子弟来往,学习人际场上的规矩技巧,我才勉强搭理他,最近几个月都没怎么见面。”
  柳竹秋神秘道:“体乾, 你想干大事吗?”
  张体乾像点着的蜡烛, 眼珠瞬间放光,点头犹如鸡啄米。
  柳竹秋叫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喜得他抓耳挠腮, 跃跃欲试道:“先生放心,学生保证能办成差事。只是学生久不与那崔广生来往,突然去找他恐令其生疑。”
  柳竹秋夸奖:“你能想到这头,说明心很细,我就更放心了。你今天先去多约些朋友明日出城打猎, 把崔广生也叫上,等打到猎物就提议到谁家去烹吃。崔广生想巴结你, 自然踊跃邀请, 你再说到他家去, 就不怕有人会起疑了。”
  她将马二狗绘制的图纸复制了多份, 取出一份交给张体乾, 命他牢牢记熟后再收回, 约好后天联络。
  她离开张府,回家前先去市集上晃悠一圈,到家后瑞福通报说昨天递上去的折子已发回来了。她拆开来看,朱昀曦只写了三字批语:“知道了”。
  不去套近乎时他疑心暴躁,辛苦写出长篇大论请安,他又如此冷傲,说好听点是君心难测,难听点就是小媳妇刚过门,尽顾着闹别扭!
  柳竹秋摔掉奏折回卧房躺着养精蓄锐,睡到午后,瑞福来敲门,交给她一封云杉派人送来的书信。
  “赏赐皆已存于观鹤园,自去领取。”
  信的正文只这一行字,下面是一长串赏物清单:合浦珍珠两百颗、御制幽兰香、甜梦香、逗情香、金风玉露香各十盒、各色宫样彩笺一百束、御制素绢二十匹、各色御制提花罗二十匹、御制金波酒十坛、纹银一千两。
  无功不受禄,太子前日才重赏黄金三百两,今天又追加巨额财宝,过分恩遇只会引发惶惑。
  柳竹秋怀疑朱昀曦在考验她,必须立刻谢绝,出门赶赴观鹤园,路上被云杉截住。
  她钻进马车急问:“云公公,殿下何故突然赏我这么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