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鸾 第47节
  姜宝鸾忽地起身,广袖将面前的碧玉盏打翻,凉透的茶汤泼了出来,洒在案几上不复澄澈。
  她后退两步,狠狠地咬了一下下唇,说:“我们的亲事就此作罢。”
  容殊明却笑了,起身将她拉住,姜宝鸾挣了两下没把他挣开,反而被他重新按下坐下,咬着唇哭了起来。
  “你是嫌我现在没有功名爵位在身,是个朝不保夕的罪人,所以不想认这门亲事,也不要自小的情谊了?”容殊明蹲下/身子平视着姜宝鸾,眉目平静。
  姜宝鸾愣住,原本低着头眼泪一粒一粒地往下掉,这下抬眼看容殊明,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清晨花蕊上的露水。
  她又哭起来,强自撑着哽咽道:“不是的,殊明哥哥……”
  “公主是觉得我配不上你了?”他笑道,“那我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姜宝鸾急得跺了跺脚,瓮声瓮气着说道:“我以前有过这样的事,陛下是我亲弟弟,都骂我不守妇道,不是个堂堂正正的公主,你们都看不起我,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是我要娶你,又不是陛下要娶你,”容殊明轻轻把姜宝鸾脸上的泪水拭去,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吗?若是我刻意勾引有妇之夫,那倒是我的不该,可你与谢珩早已分离,莫说是我们从小到大的感情,就算是后头又遇到了良人,也没有为了先前的夫婿不再嫁人的道理。”
  “可是我……”
  “贞洁没有那么要紧,为了活下来委身他人也不丢脸,宝鸾,若说女子该守的是贞洁,那么男子又该守什么呢?你只看那坐于明堂之上的人,那些享着高官厚禄的人,他们可有做到自己该做的事?没做到就算了,又为何要将你们这些无辜的女子送给蛮人,而毫无羞愧赧然?”
  闻言,姜宝鸾再度低下头,容殊明方才替她擦拭眼泪,右手还捧着她的侧脸,手指微凉,掌心温热,很是舒服。
  容殊明继续道:“谢珩受了伤,眼下的事一时半会儿也无法了结,等事情一了,我陪你去与他说明,日后你们二人再无瓜葛,顺便再谢他此次冒险解救之恩,谢珩是楚国公世子,也是姿容品行出众的君子,他不会强人所难的。”
  他望着她,目光澄澈如月色皎皎,寸心无尘。
  容殊明的话如同甘泉一般流到了姜宝鸾的心中,她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只要容殊明陪着她,她就更不怕谢珩了。
  只是心中仍是有那么一股子气,谢珩实在无耻,从前倒看着他也是光风霁月的,没成想答应了她的事,却出尔反尔自己去和容殊明说,简直阴险狡诈。
  想到谢珩,姜宝鸾又将他眼下境况说了一遍,再是如何也终究要把他先从狱里捞出来。
  正说着话,忽闻得外面有人急急地敲击院门,姜宝鸾连忙让容殊明先藏好,却听外面的人已经喊了起来,是何氏和黄公公的声音。
  “公主快出来,别躲着清净了,皇后娘娘薨了!”
  *
  姜宝鸾木然地换了妆饰,由着玉画她们给她换上素净的丧服,便同着舞阳大长公主一起入了宫。
  时已至深夜,盛妙容的尸首尚且还停在延福宫寝殿处,只等梳洗更衣之后才停灵去别殿。
  这里和姜宝鸾下午来时又是截然不同的模样,那是也冷清,但却没有这么死寂一般的压抑,到处已经挂满了白布丧幡,看得人心有戚戚,亲近之人伤怀不已。
  舞阳大长公主先去了徐太后那里,姜宝鸾便自己去了里头。
  里面比白日里倒还多了一些人,姜宝鸾只先看仍睡在床榻上的盛妙容,所幸妆容衣衫都已经齐全了,不至于让她走得凄凉,周围除了服侍的宫人们,还有几个妃嫔,姜宝鸾不大认得,仿佛也不是什么在姜昀面前受宠的,见到姜宝鸾进来,连忙匆匆对她行礼。
  姜宝鸾让她们起来,问:“陛下来过了吗?”
  其中只有一个姓陈的美人是这里位份最高的,便上前来答道:“回长公主的话,一早娘娘快要咽气的时候便让人去玉殿报了。”
  话未完全说明,姜宝鸾却一听就明白了,从盛妙容还没死的时候就去请了姜昀过来,姜昀竟到了现在还没来。
  这将死之人临终要是有什么话,姜昀是要盛妙容死不瞑目吗?
  她又忙问:“娘娘临终前可有什么话留下的?”
  陈美人马上摇了摇头:“没有,娘娘晚膳前就神志混沌不清了,一直未曾再清醒,没有什么话。”
  姜宝鸾重重叹了口气,又觉心酸,又觉有些安慰,她下午走的时候也离晚膳没多少时候了,想来盛妙容心里只那一件要托付的事,话都尽数讲与她听了,她也应了,自是走得安详,不必再受那臭男人的气,免得到死前都像油灯那样苦熬着,熬到死都没见着姜昀一面。
  陈美人又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长公主,要不要着人再去请?”
  先前去请了一回,姜昀没来,她们这些底下的妃嫔便不敢再去请第二次了,生怕扰了姜昀的兴致。
  姜宝鸾想了想说:“罢了,太后娘娘或是会亲自过来,或是会让人过来,等到时再说吧。”
  姜昀这样薄情寡性,姜宝鸾反倒不想弟弟来了,让盛妙容清清静静地走一阵,只怕盛妙容自己也不愿见他了。
  她和陈美人说完话,又径直要往床前去看盛妙容,一时何氏等都拦了,却也拦不住她。
  第47章
  一时见她过去, 所以人都凄凄哀哀地哭了起来。
  盛妙容躺在床上,还和姜宝鸾下午那阵来时差不多模样,倒比那会儿还要更齐整些,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身上的衣裳却只是她素日喜爱穿的, 梳的也是家常的圆髻并一顶小小的花冠。
  既已去了, 脸上的蜡黄却不见了, 白生生一张脸匀上脂粉, 唇上点了樱桃红的口脂,眉也是远山眉,额头上一点花钿,比先前的病容娇美许多, 依稀竟还能看出几分未嫁时的风采。
  姜宝鸾近前去,屏息静看着,想起盛妙容幼时仿佛是笑唇,只是记不大清了, 后头嫁了人做了皇后, 反倒不见她笑了,天生扬起的唇角也被压了下来, 如今一解脱, 便是人去了, 反倒又看见了她在微微笑着的模样。
  这几年先是辗转流离, 后又烦恼苦闷,盛妙容也一直病着, 想来竟是只有这么不长的几年里头, 二人也不比幼时常见面, 如今一别, 终是不能再见了。
  不知她有朝一日入了阴曹地府,可有颜面去见盛妙容。
  姜宝鸾只觉喉间心头都是苦的,先前她们哭她倒还没哭,眼下只一看盛妙容,便再也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只听得殿外轰隆隆直响,原来是打雷了,不一时又是噼里啪啦的雨声。
  陈美人过来劝道:“公主也要保重自身,哭坏了自己的身子,娘娘在时是再心善不过的,可叫她如何……”
  姜宝鸾便又思及方才来时延福宫门庭冷落,连侍疾的妃嫔都没有一个,陈美人这几个倒还算有心的,知道人不行了便也赶过来了,总算陪着她走这一程,不至于身边只有宫人,盛妙容这皇后做的,到底委屈凄惨。
  她摆摆手,敏春和玉画便连忙上来给她净面,忽然殿外一声报,姜昀来了。
  姜宝鸾忍住眼泪,一口银牙死死咬着,仿佛那不是她的弟弟,而是仇人。
  她还没来得及出去,姜昀已经来到了殿里,步子有些踉跄,姜宝鸾冷眼看去,又闻得味道,衣冠不整,是灌了黄汤来的。
  她拦住姜昀,只道:“妙容已经去了,你让她清清静静走。”
  姜昀方才进来时没注意到她,这下才看见姜宝鸾,立刻便皱起了眉。
  他眼圈有点泛红,大抵是喝了酒:“朕的皇后没了,朕进去看看,皇姐拦着做什么?”
  “看看?”姜宝鸾冷笑一声,“人还在的时候你不来,人不在了你来了,这有什么用?”
  “姜宝鸾!你是朕的姐姐,否则你这样和朕说话,朕可以杀了你!”
  “那你杀啊,妙容死了,再把我杀了,你把大家都杀了,只剩你一个人好不好?姜昀,你杀啊!”
  自那日玉殿争吵,姜宝鸾离宫,容殊明被忌惮险些遇害,姜宝鸾求谢珩前去搭救,谢珩眼下又重伤被下狱,这些种种,大半由姜昀而起。
  面对弟弟,姜宝鸾心里一阵一阵发寒。
  谁料姜昀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跌倒在地。
  他捂住双眼,使劲按了几下,竟是哭道:“皇姐,朕真的不知道,若是知道她快要没了,怎会不过来?”
  “你闻闻你身上是什么味道,是酒!”姜宝鸾咬牙,“你在玉殿喝酒,你都没来这里,他们明明来请过你,你怎么不知道?”
  “来的人被拦下来了,是……是那贱妇不好,她为了争宠,故意不让他们进来告诉朕……”
  “错都推在女子身上,你的宠妃何尝不是你惯的?妙容的身子怎么样,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清楚吗?”姜宝鸾诘问道。
  一时旁边的陈美人等和宫人们,都跪了一地,不敢出声。
  “太医说她将养着死不了!宫里什么没有,难道养不好她?”姜昀目眦欲裂,几乎是吼着,“后面朕也只是说了她几句,本就是多事之秋让她别再生事,是她自己想不开呕了血,朕……朕当时以为她是抹不开面子,有个台阶下才谎称呕血重病的,以此来博取朕的怜惜!”
  姜宝鸾笑了几声,哭过的嗓子嘶哑。
  “好吧,陛下,你是皇帝,你觉得怎样就是怎样。”她说。
  姜昀瞪着她,又高声道:“来人,把那贱妇带进来,朕要让她给皇后陪葬!”
  立时一个面目血肉模糊的人被带了上来,嘴里喊着叫着,已经看不出到底是姜昀的哪位宠妃。
  “妙容已经走了,你让她这里干干净净的不行吗?”姜宝鸾含了泪水,“要杀要剐你去其他地方,随便你,但是别在这里。”
  姜昀却已让人拉住姜宝鸾,不让她上前拦着,自己则直接提剑一剑砍下,宠妃那颗血淋淋的头在地上滚了几圈,叫声才停下。
  姜昀把剑一扔,似是如释重负,把手上的血往衣裳上面一揩,又走到姜宝鸾面前。
  杀了宠妃之后,他竟然已经镇定了下来。
  “皇姐,告诉朕她死前有没有留什么话给朕。”
  姜宝鸾冷笑:“她若有话给你,那才是她猪油蒙了心,岂不是等你等到最后都没来,死不瞑目。”
  “皇姐你这张嘴,谢珩和容殊明是怎么受得了你的?”姜昀攫起她的下巴,重重地捏了一下,“告诉朕她到底有什么话!说!”
  “没有,你信不过我便别问我。”
  姜昀放开她,自己往里面闯去。
  旋即,停了盛妙容尸身的内殿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姜宝鸾仍进去,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姜昀伏在床边哭。
  “朕与她青梅竹马,她为什么……为什么连死都要这么狠心,什么话都没留。”姜昀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在问姜宝鸾,“我们小的时候那么好,不然父皇也不会把她许给我,她却为何走得这么早……”
  这一回,姜宝鸾什么话都没有回答姜昀。
  她看着烛影晃动,想必盛妙容泉下有知,也不会回答的。
  死了的人眼一闭,倒也清静。
  又半柱香工夫之后,大抵都听说了延福宫这里的事,六宫妃嫔都纷纷赶来,跪在外面哀泣。
  姜宝鸾没有见到姜静徽的人影,想把她叫过来,可又想到她的性子执拗,得了消息都没来,硬是把她拉来也没意思,便由着她去了。
  混混沌沌很快就到了天亮,姜宝鸾直感觉只是一恍神的刹那而已。
  原本盛妙容的尸身灵柩要另选宫殿停放,但此时宫里也没了那么多讲究,仍是停在延福宫没有挪动。
  姜宝鸾被何氏劝着回昭阳宫歇了一会儿。
  昭阳宫还是和她离开前一般无二,高床软榻,但姜宝鸾只阖眼小憩着,却觉得歇不安稳了,再也没了从前的感觉。
  明明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明明宫人一个不少,却冷清清没有鲜活气了。
  但熬了一夜,姜宝鸾还是渐渐进入了沉睡,毕竟睡完,她还另有要事去做。
  殿外雨声泠泠,听不到外头的任何声音,殿内所有人都静静立着,不敢去打扰姜宝鸾。
  不知道睡了多久,姜宝鸾翻了个身,灵台渐渐清明起来。
  正要唤人过来梳洗装扮,一睁眼,姜宝鸾却看见徐太后正坐在床沿边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