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_分卷阅读_10
  泓放下心来。他用两只手抓住皇帝的手臂,把脸贴了上去,很快就睡着了。
  第9章 沐休
  到了第二日,容胤果然照之前所说,叫泓沐休出宫。
  泓便回了紫阳殿。他是一等御前影卫,有自己独立的殿室,也有宫人定期打扫。连续紧张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不用在陛下身边服侍,他本应该如释重负,此时却觉得满心茫然。他呆呆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探出窗看了看外面的柿子树,揪了个碧青的果子下来把玩了一会儿。一切如旧,可他的心情却不一样了。他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和以前一样,换身衣服出宫。
  他每次出宫,就喜欢到西三坊转转。那边酒楼歌肆店铺商家无所不有,常年有跑江湖的在此撂地卖艺,日夜热闹非凡。泓进了坊市,先跟众人围观,看了一会儿耍猴的表演套火圈,等时辰到了,就顺着人流进了武馆。
  这武馆里常年搭着擂台,雇了几位武师在此摆擂揽客。武师在台上对决,众看客便在台下下注赌输赢。泓进去时,今日捍擂的武师雷大壮已经站到了擂台上。武馆里堂下全是散客,此时吵闹成一团,正忙着下注摆阵。泓就直接上了二楼,进入包间。
  他一进屋,就有堂倌过来招呼,送上了点心茶水,又捧着名牌来,问他押哪个师傅。泓先看了看名牌,发现今日雷大壮要对付的是个很厉害的家伙,不由忧心忡忡,紧皱起眉头。
  像这种跑江湖的武师打斗,和他在殿里看到的不一样。武者对决,一般过上几招就能看出功底,要是境界差很多,输赢几乎没有悬念。可江湖打擂台却不一样,这些人都是外家拳脚功夫,有时候明明见着弱很多,真打起来若是发了狠劲也能赢得漂亮。这位武师雷大壮功夫其实一般,但打起来有种永不放弃的劲头,好几次都是濒临绝境一击逆转,偶尔输过几回,也认得干脆利落。泓很欣赏他,不管对手实力如何,他每次都押雷大壮赢。
  他已经好几次没来,现在看了看排名,发现雷大壮虽然一路领先,后头却被人咬得很紧,和对手不过相差两次输赢。他就把赌注翻了倍,全押在了雷大壮身上。招待的堂倌很是机灵,见此立刻一躬,道:“好嘞!替我们雷武师谢谢您!”
  看客下注,武师也有分成。堂倌一提醒,泓就又把赌注翻了倍。
  过了一会儿,武馆里突然锣鼓齐宣。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一盏通红的灯笼缓缓升起,挂在了擂台中央。
  这便是比试要开始了。
  雷大壮是捍擂武师,第一个登上了擂台。此时武馆里上下皆静,只见他站在了擂台正中,先是抱拳八方团团一揖,再走到擂台的四个角,单膝点地对着二楼包间,四方遥遥一敬。
  泓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是雷大壮单敬给他的。
  头年上有一次打擂,雷大壮连输三回,眼看就护不住擂主的位置。到了最后一局,偏偏又遇上了个有点功底的武师,竭尽全力还是输得惨烈。他看得着急,一时冲动,就给雷大壮点了盏灯笼。
  所谓点灯笼,就是买下场中所有押对方的赌注,全投到雷大壮身上。这样一来雷大壮虽然输了,却按赢分记。而且这灯笼以后就总跟着他,只要上擂台,赢份就比别人高半分。点一盏灯笼所费不菲,他掏空了身上所有钱,连应急的银票都拿了出来。
  当时这盏红灯笼从他包房里一出,场上场下顿时沸腾,众人顷刻就蜂拥而至围在了外面,要看看谁这么大手笔。他一时慌乱,就把银钱留在了桌子上,自己悄无声息的跳窗跑了。那雷大壮感激涕零,又不知道恩人是谁,从此打擂台就多了一道礼,四方敬他。
  此时擂台上已经打了起来。对方内功显然练过皮毛,比雷大壮要稳当得多。他总是使一些小伎俩,运气去戳雷大壮的穴位,把雷大壮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泓在包间里,看得气愤无比,恨不得下去一指点死他。
  一场擂台打完,雷大壮果然输了一局。要是再输上两次,就要被对方追平了。泓出了武馆,依然紧锁着眉头,思忖着什么时候能再给雷大壮点一盏灯笼。
  可惜点一盏灯笼实在太贵,现在他的积蓄还差了一点点。
  他离开武馆,就折道去了茶楼。他是这间茶楼的常客,跑堂的一见他,连忙殷勤无比的引上了二楼,不用吩咐什么,就沏上了壶好茶,照着他的口味端出八酥八脆,摆了满满一桌子。
  泓就随便吃吃点心,一边听大堂里说书人演义。
  这种坊间流行演义,大多借古颂今,假托旧朝老臣。那说书人便讲,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有位御前影卫使把九环金背大刀,杀奸臣保忠良,为皇帝护下锦绣江山。泓一听便知道此事暗指建卯之乱,听着听着就走了神。
  建卯之乱,指的是三年前的二月初七,一夜之间天地变色,陛下大封九门,手诛逆党的旧事。
  此事之后,朝廷上下阖宫内外噤若寒蝉,无论明面上还是私下里都不敢轻易讨论。坊间只见到了结果,便从中演绎出了无数传奇故事。其实他们这些御前影卫没做过什么,只是听令而已。
  就是因为没做过什么,所以才让人害怕。他们日夜围护,竟然没人提前看出丝毫端倪。陛下藏锋十余年,亲手布局,把所有人都安排进了局中。众人皆知自己是环,却不知相套出了个什么模样。待到事发的那一天,雷霆骤震,万箭齐出,陛下稳坐大宝,弹指间举盘皆动,顷刻就拿下局面。
  等到前账清算的时候,满朝战兢,就有朝臣托了关系,求御前影卫多少透漏点消息。可他们虽然日夜守护,竟也不知天子喜怒,平日里陛下也算和颜悦色,政事上一视同仁不曾对谁有过偏袒。可一朝数罪齐算,对杜林二氏下了杀手,他们才知道陛下已隐忍多年。
  怀怒未发时风平浪静,一朝清算,则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谁都不知道在陛下和颜悦色的面容下面,藏着什么样的杀机,从那之后,朝里闻风丧胆,人人惧怕。
  他自己,也是怕的。
  宫中有一片大湖,湖中心有座小亭子,叫做一独亭。
  湖里什么都没有。想要进到亭子里去,就得走很远一段细细长长的孤桥。
  陛下曾经很喜欢去那里。他总是让御前影卫和随侍的宫人们在湖边等候,然后沿着长桥,一路走到湖中心,一个人呆在那里。
  有一天他凝视着陛下临湖远眺的身影,突然之间就懂了他。
  陛下走了那么远,是因为想要一个人。也许他悲伤,也许他欣喜。他一个人在湖中央,可以放下掩饰,稍微的歇一会儿。
  从那以后他虽然敬畏陛下,可是也怜惜他。
  也……想要用力的温暖他。
  一壶茶水渐渐半凉。堂倌小跑着过来换了壶热茶,又收拾了他吃剩的点心,重新上了四酸四甜的蜜饯。
  说书人把故事告一段落,手里扇子啪地一打,讲了几个笑话,逗得满座哄堂大笑。
  泓也跟着笑了。
  他常年来此,已经有了自己的包桌。此时四面看了一眼,见周围都是茶楼里的老客,有人老友相聚,有人夫妻结伴,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孑然一身。
  他也想有人陪伴。一起听故事。一起吃点心。
  一起……睡觉。
  泓垂下了眼睛,觉得被陛下触碰的感觉,现在还鲜明的留在身体上。
  一种让他畏惧的甜蜜。
  他在茶楼里消磨了大半个下午,临走的时候想到陛下没有吃过好吃的点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买了一包精致的糕点带走了。
  点心带回自己的屋子容易,带到陛下面前却难。
  天子驾前,何等尊贵。侍卫从进了外九门就开始重重盘查,宫外的东西一律不得夹带入内。等到了陛下歇息的暖宁殿,别说一包点心,连一针一线都别想顺带进去。泓想了又想,最后从树上捧下来个大鸟窝清干净了,把点心藏了进去。遇到实在严格的关卡,就把鸟窝藏树上,自己先过去。
  他是一等御前影卫,宫里头无人不识。尽管这样,把这只鸟窝带到皇帝面前去,还是费尽了周折。
  时辰已晚,他就把鸟窝带到了暖宁殿。可一见了皇帝冷淡的面容他就后悔了。心里又是害怕又是不安,只得捧着硕大的鸟窝,欲盖弥彰的往身后藏。
  容胤刚用过晚饭,正靠在床上看书。见泓进来,一眼看见,就问:“你拿着什么?”
  泓硬着头皮,慢慢走近了一些,说:“鸟窝。”
  容胤就伸手接过来,看了一看,直接从里面拎出包点心,忍不住笑了,问:“是给我带的吗?”
  泓说:“嗯。”
  容胤知道带包点心进宫有多费事,就打开吃了一块,问:“怎么想起带这个回来?”
  泓答:“宫里吃不到的味道。”
  容胤怔了怔,心里莫名的感动,就拉泓坐到自己身边,一边吃点心,一边问他出宫都干了什么。
  泓就把白天的事说了一遍。等他说到那位武师雷大壮怕是护不住擂主时,容胤便道:“是应该给他再点一盏灯笼。”
  泓说:“太贵了,没有那么多钱。”
  容胤张嘴就要说他有,一个转念就想起来,他日日在深宫里转悠,手里哪有什么银两?内帑的银两倒是可以随意支用,可十万百万的调拨容易,单单取出个百十两来却不行。那元宝上都铸了朝廷藏银的字样,直接拿出去谁敢收?
  不由叹了口气说:“我也没有。”
  泓想了想,说:“我可以和别人借一点。”
  容胤说:“以你的身份,只要张口,以后会有大批银子送到面前来,想推就难了。”
  两个人愁眉不展的对坐了半天,容胤终于有了办法,当即一道御旨,授了泓一个虚衔。这名头没什么用处,唯一的好处是月例翻倍。泓算了算俸禄,说:“要等到下个月才能攒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