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酒一仙人,亦眠亦醉亦长生 第281节
  哪怕他进入了这座桃花山内,也察觉不到一丝黄泉浊气。
  这反而成了一件诡异之事。
  很怪。
  陶眠的眼神沉下来,他止住脚步,暂且不向前走,而是抬首四处张望,鼻翼翕动,像在捕捉着什么气息。
  他长身鹤立,提着一盏长明灯,静止片刻。
  倏而,他一跃而上,攀在一株直插云霄的高瘦梧桐树上,仔细嗅嗅。
  好吧。
  就算换了个地方,也还是那股散不开的花香,没有其他的气息。
  想一出是一出,他只是为了确定这件事,才突然上树。
  这里没别人,他猛然爬树,也不碍事,仙君威仪尚能保住。
  但就在陶眠从树上翻身下来时,他没留神,差点把树下一人砸死。
  那人早在陶眠预备下树时,就默默地挪动脚步。
  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不肯调用灵力的陶眠下落时跑偏,险些把他拍进地里。
  他紧急地避开。
  陶眠完成一个不算优雅的落地,左手扶发冠,右手拍衣褶。
  他也没料到这里能站个人,以为对方是什么四处闲逛的孤魂野鬼。
  “对不住,你……”
  他抬起头,定睛一看。
  只一眼,他的喉咙就仿佛被棉花噎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在他面前是个蓝衣华服的青年,木簪束冠,俊眉深目,一双眼永远在望向远方,眼眸如同无边而深沉的月下海。
  故人音容笑貌,一次次出现在仙人的梦中,叫他惊醒后辗转,直至天明不得眠。
  ——你这名儿不行。顾园……故园……总是回头看,容易被不好的记忆困住一生。
  初遇时随口的一句话,犹在耳畔。
  如今看来,那句话不但预言了大弟子的一生,也困住了仙人的一生。
  顾园。
  没想到你我再次相逢,依然在这漫山的桃花之下。
  顾园静静地望着眼前人,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仿佛一池沉静的湖。
  但当对方突然举起袖子遮住脸时,他有些讶然。
  “这位……公子,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还是有伤心事?
  虽然我们萍水相逢,但见你这般难过,我也……不如你与我说说,或许能好些呢?”
  他仿佛第一次见到陶眠,不知晓他的身份,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的过往。
  前尘往事尽忘。
  白掌柜早说过的,流落到黄泉界的魂灵,大部分都会被剥夺生前的记忆。
  现在的顾园这么和善地对他,那也只是出自他的本性,和些许热心罢了。
  顾园根本不记得他是谁。
  他的悲伤反而会令对方尴尬。
  陶眠其实并没有哭,他举起袖子,只是为了掩盖自己一瞬间的复杂神情。
  从震惊、不敢置信。
  再到伤怀,和无尽的悲意。
  与弟子重逢是好事。
  但与弟子在黄泉重逢,又能算得上什么好事呢。
  他是为了元鹤而来,不管他面前的顾园,是伪装的恶灵,还是一缕失忆的残魂。
  他都无能为力。
  白掌柜早早预料到有这一幕,所以他才反复地提醒陶眠,不管遇到哪位故人,不管对方如何乞求他带自己离开,大掌柜千万不要动摇。
  现在看来,情况要比白仁寿的预期好些。
  顾园压根想不起来一丝过往,他不认识陶眠,又怎么会请求他设法带自己离开。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幸事一桩。
  陶眠勉强牵起嘴角,挤出一个微笑。
  他面对眼中唯有陌生的顾园,心底的酸涩一阵接着一阵。
  “我初来乍到,不知自己怎么误入此地。”
  陶眠精心编织了一个谎言,请顾园带他四处走走。
  “我看这里风景绝佳,心中生了留恋之情。还请阁下……带我游览一番。”
  顾园见他的心情有转变,似乎也轻松了些,同样露出一个笑容。
  “这不是难事,阁下随我来。这桃花山是我久居之地。是个值得赏玩的好去处。”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黄泉,只是凭借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守着这座山,不知几多时。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眼前春景无限盛,陶眠却如坠冰窟。
  万事到头皆是梦。
  第343章 一程山路
  山间岁月缓。
  陶眠和顾园沿着山路上行。
  顾园为这陌生的行客介绍着山中的景致。陶眠起初不觉得,越是走得深,这地方就越给他熟悉之感。
  和人间桃花山一样,这里大多是天然形成的风景,少有人工雕琢的痕迹。
  顾园对一草一木都熟稔得很,如数家珍。他能随口说出任何一株出现在他们眼中的药草的名字。随风飘落在他手中的种子,他也能分辨出它的来历。
  他是个很好的同游者,不会叫人觉得啰嗦,又不显得乏味。
  说起来,陶眠其实不算了解成年后的顾园。十六岁前的他在仙人的回忆中是一幕接着一幕的图画,十六岁后,顾园成了天边飘浮着的名字,遥遥的,天梯不可及。
  他成为了熟悉而陌生的存在。但如今,他就在自己一步之遥,谈天论地,又叫陶眠觉得,长大成人后的顾园,就该是这副模样。
  沉稳而不沉闷,平和而不寡淡。
  像朴拙的玉石,温润且厚重。
  顾园。
  陶眠不自禁地唤了大弟子一声,顾园平缓的说话声中断,侧过脸庞,问他怎么了。
  仙人摇摇头,一声不吭。
  有很多话涌在心头,挤在喉咙,到嘴边打个转,却又化作叹息之音。
  希望你转世去个好人家,又希望你能奇迹般地死而复生。
  奢求那么多,到头来,原是这样,短短地见一面,就别无所求了。
  桃花飘落在仙人的乌发间,他微微仰起头,任由那花瓣飘落,忽而觉得自己释然三分。
  山间飘落的木盆、花下舞剑的少年、还有诀别之夜,在师父面前长跪不起的身影……
  那是多久前的事呢?
  那是太久前的事了。
  陶眠随着顾园走,在山中漫步。
  他没忘记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哪怕这里的景致再叫人流连忘返,他都要回去。
  他庆幸顾园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他的身份,不然青年请求他带自己一同出去,陶眠这个师父就很难一碗水端平。
  晚年的顾园曾在信中写道,不会再让师父做为难的事。
  哪怕他死后变成孤魂、失去记忆,他还是不肯叫陶眠为难。
  他们拾阶而上,来到静观台。
  浩瀚云海近在咫尺,这里的云虽白,却总是透着惨淡之气。
  说到底,不过是幻象。
  这似乎是顾园最后想带陶眠来的地方。他说这是他一手造出来的汉白玉台,花了许多心思和工夫,一点一点去打磨。
  陶眠问他做这件事有多久,他抬眸略略思考,摇头,说不记得了。
  “十年、几十年……还是一百年,很久很久了。
  时间在这里是最没意义的东西。”
  陶眠见他如此平静地诉说自己经受的蹉跎,心有不忍。
  “顾园,”他问,“你还记得自己缘何来到此地么?”
  “顺水而下,随风而至,”顾园手中有一粒树的种子,他摊开掌心,任由它飘向云海、行至远方,“天大地大,总该有我的归处,或许这里便是归处。”
  “归处……”
  陶眠望向四周,满目疮痍。当他意识清明时,任何幻术都无法遮蔽他的双眼。
  他只是希望陪弟子走着一程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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