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465节
  即便整个鄂尔多斯部被俘的族人注定要被打散。
  唐顺之心头叹了口气,若是大明的兵力足够,未尝不能稳稳围杀他们。赶到黄河里或者怎样,也许都比现在好处置。
  然而生擒了衮必里克,毕竟是了不得的功劳。河套如此大,防线还没布置,能有多一些俘虏人力,也许也不是坏事。
  至于他们将来还会不会生乱、反叛、内外夹攻,那无非看大明将来的手腕了。
  这时,黄河边又起了乱。刚渡过河的一些虏兵不曾见过这一仗是怎么输的,如今面对宿敌的包围却不敢轻易放下兵器,正试图突围。
  谁知道成为大明的俘虏会怎么样?
  有些人是这么想的,甚至眼中有了厉色之后,又转身跳进河里往南而去。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一时之间,刚刚登岸的套虏又纷纷转身往黄河跳去。
  唐顺之冷眼看着这一切:“不降的,杀了。”
  命令既下,岸边的明军可不会手软。炮声、铳声、弓箭声再起,衮必里克眼睁睁看着那景象,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旁边被围着的衮必里克护卫军虽然已经被解除了兵器,现在也看得目眦欲裂,不少人站了起来喊叫着,似乎要暴起反抗一般。
  唐顺之陡然双眉一拧:“这么多年来,你们又掳虐杀害了多少汉民?”
  他将官服的下摆撩起系紧,猛地拿了身旁亲卫带着的长枪,径直奔了过去。
  虽然对面手无寸铁胜之不武,但唐顺之竟不管身后亲卫追不及,一人杀进了俘虏堆之中。
  严春生和朱麒目瞪口呆,不知道唐顺之为什么亲自动手。要弹压的话,旁边又不是没有明军。他亲自动手杀俘,又算什么事?
  “都别过来!”唐顺之冷声喝止,“若觉得不甘心,你们能擒住本督,本督放你们跨过阴山又如何?”
  严春生张了张嘴,他想不明白。
  眼见唐顺之如此嚣张,衮必里克听完了他说的话更觉得不可思议。
  “本督说话算话!”唐顺之站在了那里,一手解下刚刚为了受降才换上的官袍,一手拄着枪,“衮必里克,本督让你挑一百人。”
  张经看了看严春生,随后看着唐顺之若有所思。
  岸边还在继续杀河里的套虏,这里唐顺之却和衮必里克打起了赌。
  衮必里克没开口。
  唐顺之脱完了官袍,里面是劲甲,脚边是他刚刚刺杀的几个鞑子,其余人已经将他围了起来。唐顺之枪尖指着衮必里克:“本督必定留在河套,以后你的部族都受本督管制。若有百人精锐,手执弯刀也奈何不了本督,你和你的族人就从此死了那份降而复叛的心。若真擒住了本督,那不就是再挟持本督、可以安然离去之局吗?”
  衮必里克心想你很能打吗?这样幼稚的话又何必说?若真有机会,降而复叛还是可以想的。
  现在,他只感觉唐顺之极为仇视蒙古人,想诱他答应,然后干脆全杀了这些青壮罢了。
  然而严春生听了这些话之后,心头一动,有些明白了。他笑了起来,用蒙古语说道:“比一比吧。要是唐督台输了,本将军也可以保证,放你们走。”
  衮必里克呆呆地看了看他。
  严春生咧嘴一笑。
  最终,这一场比斗还是开始了。
  被衮必里克点选出来的百人,还都被还回了弯刀。而明军,则围出了一个大圆圈,让他们在里面搏杀。
  鄂尔多斯这近四万族人的命运,似乎都要系在这一场比斗上了。
  唐顺之平静站立,一百草原勇士虎视眈眈。
  战斗开始后,严春生开始了解说。
  “我们汉人有句话,一寸长,一寸强。蒙古人下了马,虽然仍旧悍勇,却不足为惧了。”
  “自然,一百人对一人,那一人就必须得是武艺超强之辈。”
  “你有所不知,咱们这位唐督台啊,他武艺甚至高出瀚海伯俞大猷一筹。俞将军,你是知道的吧?本将只是箭法出众,拳脚兵器也是敌不过俞将军的。”
  衮必里克眼神呆滞,看着那边的唐顺之枪出如龙。
  俞大猷?打不过他?
  你也打不过俞大猷?
  所以这次攻打河套,我堂堂右翼济农配不上俞大猷再次统兵从东面围过来?
  “你大概奇怪,为什么唐督台武艺这么强,却不做将领呢?因为唐督台最强的不是武艺,而是兵法。”
  严春生笑眯眯地对衮必里克嘀咕,在唐顺之的枪尖不断带出血迹之时缓缓说道:“这一回,是唐督台料定你大概就从这里渡河,东面还有踏冰过河的骑兵。本来,本将军是守在阴山隘口准备堵你们的,张抚台是从大漠里绕到阴山西面堵你们的,抚宁侯是从东面堵你们的。”
  “你在黄河南边一有动静,唐督台又改了方略,传令四方。你看,现在本将军就逮住你了。”
  “陛下要北征,本来今年是没打算复套的。但唐督台奏了方略上去,陛下就到了太原,然后放心地去了开平。”
  “你猜为什么?陛下对唐督台之信重,便是因为知道他的本事。区区复套事,唐督台一人主持便够了。”
  “他谋也谋得,杀也杀得。”
  衮必里克呆呆地看着自己麾下那些最勇武的勇士在那边一个个地倒下,心如刀割,面如死灰。
  严春生的话就好像是魔鬼的低语:“都怪老子,生擒了你,现在你的族人太多了,将来只怕容易生乱。你们将来若是不服,唐督台就会像现在这样毫不留情地杀。你们要是乖乖的,唐督台才不用找什么借口,明白吗?唐督台可是文状元出身,治理教化,更不在话下。若是换了俞将军,这一战大概也不会像我一样,这么莽撞地擒住你了事。钝刀割肉,大磨碾散,杀尽青壮,只留妇孺,哪来那么多麻烦?”
  衮必里克只觉得胆寒。
  呆在河套,他自然知道南面那个大明总督是皇帝宠信的年轻臣子,是文状元。
  可他真不知道这个文状元这么能打。
  那不是打赤手空拳的人了,是一百手执趁手弯刀的草原勇士啊。
  他只是浅显地以为这个总督想立威,而严春生告诉他,这家伙是觉得被俘虏的蒙古人太多了,找到借口就杀一点。立威确实是立威,表明的更是以后只会压服他们的态度。
  有那个本事,也有那个能力,还有大明皇帝的信任。
  看破了自己的整个计划,恰到好处的调集各路大军围困住了自己的,就只是那边那个耍枪的年轻人?
  衮必里克还以为严春生才是主将。现在想想也是,真正的主将,怎么会出现在孤立无援的北方?
  严春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你在井坪吃过大亏的鸳鸯阵,就是唐督台创制的,唐督台与俞将军,一文一武两状元,亦师亦友。以后唐督台在河套,俞将军在大同,两人一起招呼你们鄂尔多斯的福分,好好思量思量该如何消受吧。”
  话音落下,唐顺之的枪尖从最后一人的喉间拔了出来,冷冷看着衮必里克一步一步靠近。
  枪尖滴血,老迈的衮必里克看着他年轻的面容,想着那个还不曾见过面的年轻大明皇帝,心头冰冷无比。
  难道俺答真的是对的?
  大明究竟又出了怎样一代年轻的君臣?
  黄河畔,明军振臂高呼,套虏面如死灰。
  特战营有些人觉得唐顺之是在强行抢严春生的风头,严春生给了他们一个颜色。
  朱麒听着唐顺之仍旧算是均匀的气息,低下了头再次进入垃圾自省时间:这次的功劳应该够了,陛下眼光卓绝,大明将来的军功舞台是他们的。
  当皇帝让他来太原镇时,朱麒一度以为自己以后将是复套的主力。
  现在他知道了,皇帝是让他来这里抱大腿的,就像当初让郭勋去大同抱俞大猷的大腿一样。
  他也无比感激郭勋当时送到广东的那封信:赶紧跪,帮钦差杀,准备拼命。
  一念之差,今天也许就会不一样了。
  或者说一念之差,当时就没有今天了——朱麒还能时时记起张孚敬当时看他的眼神,那家伙是真准备连他一起砍了的。
  皇帝多需要他们这些旧勋臣来打仗吗?
  ……
  严春生也看不懂唐顺之要这么做的第三层。
  捷报到京城,朝野震撼无比。
  河套就这么回来了,衮必里克被生擒,套虏被俘近四万众。从东往西,加上之前的几战,此次杀敌过两万,黄河还不知冲走了多少,留在黄河南面的还有两万多套虏军民,此前严春生又生俘了近三万。
  夏言喃喃自语:“陛下识人之明……”
  他还记得当初自己到京城来做总参谋、唐顺之以区区二十多岁的年龄出任总督时朝野的不信任。
  几年时间一过,外滇归服、交趾事毕、马六甲克复、河套尽归、北虏衰弱已成定局。
  张孚敬长呼一口气:“河套俘获了那么多牛羊,军粮倒是能缓一口气了……”
  杨慎能怎么说?杨慎只能感慨:“靖边伯之才,镇安伯之勇,当真千年一遇。”
  “眼下得赶紧商议如何善后了。御驾在开平,献捷、献俘怎么办?河套既归,如何派官、驻兵、迁民……”
  一大堆的事要处置,这是一个幸福的腊月,也是一个烦恼的腊月。
  毋庸置疑的是大明会多一个省级的边区,甚至两个——还有开平南面的大宁旧地呢。
  多出来的疆土,必须作为实土去管辖。河套太值得好好经营了,大宁的纵深,对北京的安全也至关重要。
  “成国公,余驸马,群牧监、通驿局、转运行、建设局……”张孚敬很快想到了很多事,“须得提前做好准备了。”
  驿路和驿站的修复、延伸,边境城池寨堡的修筑,马场,物资转运……
  京城这里,要先拿出明确的方略送到开平。
  自然而然,还需要有新边区的划界,以及河套那边的总督人选。
  “……只能是唐督台。”夏言眼神莫名,“当着鄂尔多斯族人的面,亲手暴起杀人,他与套虏是结了仇的。鞑子畏威而不怀德,先用重典是理所应当的,应德要做这恶人。”
  张孚敬不置可否,他清楚夏言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唐顺之太年轻了,现在又立下这种不世之功,他后面的路怎么走?
  把河套的基础重新打下,需要至少一代人的时间。这一代人的时间里,那里既需要一个韬略边事压得下异族环伺、内情复杂的人,又需要一个让河套改天换地、再现塞上江南的人。
  那里已经不再会有多少军功,若只是去那里混一份官途经历,如何能把大事做好?
  唐顺之直接在那里说了他就是将来河套一带的总督,然后又对套虏大开杀戒,就是为了向皇帝和朝堂重臣传递一个信息:他在河套,能把事办好,大家也不用担忧他可能拥兵自重。
  毫无疑问,投降的套虏如此之多,陛下是要想办法直接招抚的,不会让他们也受唐顺之节制。
  这个事情怎么处置,需要考验君臣的分寸了。
  大明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再遇到这样的情况,朵颜三部的问题都是百年前的老黄历了。
  捷报第一时间传到京城,快过年的京城百姓兴奋异常。
  陛下御驾北征,现在真的是势如破竹了。
  河套重归大明,距离大明最近的右翼鞑子几乎被一扫而空,这不是盛世之象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