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也许是觉得这话力度不够,对方想必不会听,周望川嘴唇微动, 正要说下一句什么话, 却又忍住。半晌, 他闭了闭眼, 放弃抵抗似的压低声音, 轻柔道:“乖。”
  他们已经分开,他本不该说这个字, 可是刚才那声脱口而出的“宝贝”, 弱化了他的心防。给了他一种错觉,似乎他们仍是情侣。
  电话那头, 商暮又啧了一声。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翻找声音,而后是插头进入插孔的声音。
  “好了。”商暮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拽过旁边枕头垫在肚子下面,似是随口一问, “你的那什么研讨会, 进行得怎么样了?”
  周望川知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便只是道:“还行。”
  商暮不说话了。
  周望川便又道:“还有十来天。”
  商暮依然不说话,只是单手拔下插头, 把充好电的热水袋抱在怀里。
  周望川听见他的动静,问:“热了吗?”
  商暮冷淡地嗯了一声。
  周望川不知道他为什么态度突然冷淡, 问:“怎么了?”
  “有什么细节吗。”商暮腹中难受,索性掀起衣服,把热水袋直接贴在皮肤上,滚烫感让他紧蹙的眉心微微松开。
  他这句话含义不清,周望川却福至心灵,明白了他的意思。
  很多年前,周望川第一次作为优秀医生代表去参加研讨会时,兴奋又新鲜,连食堂的饭菜都要拍给商暮看。每晚打电话,都要絮絮叨叨说上半个小时。
  研讨会结束后回到a市,两人在新买的恒温按摩浴缸里缠绵。浴室雾气缭绕,红酒香甜醇厚,缠绵的吻一个接一个。周望川低低地在商暮耳边讲述着研讨会上有趣的案例,哪个赤脚大夫把手术刀留在病人肚子里,哪个愣头青又把□□当□□割了 ,逗得商暮笑意不止,一边回应他的吻,一边问:“你会这样吗?”
  周望川啃咬他的锁骨,又顺着漂亮的肩颈线一路吻上去,双唇紧贴着他的耳骨,低声道:“当然不会。我会是最好的医生。”
  他那时的语气,自信张扬,明亮又坚定。
  商暮轻轻嘶了一声,耳朵被熏染得更红了。
  金黄的圆月挂在天边,那晚两人在浴缸里缠绵至夜深,喝光了一整瓶红酒。醉意让两人都变得骨头酥软,于是更紧密地纠缠在一起。
  可是第二年起,两人的争吵变得频繁,一次又一次。商暮开始冷淡,不耐烦,甚至拂袖而去,渐渐的,周望川便不再讲述那些他认为的趣事。
  此时听到商暮问起,周望川沉默了一阵,才慢慢开始讲。
  他讲得并不流利,甚至有些干巴,一来他这些天心不在焉,研讨会上一直在走神,没怎么听进去。二来……他已经太久没有与商暮讲过这些生活的细节。
  商暮听得很认真,不时嗯一声。
  几分钟后,周望川停下了。
  商暮撑着下颌,道:“周大学霸,你这是上课走神,没认真听讲啊。”他语气里带着戏谑的笑意。
  周望川:“……”
  他只好道:“等我回来,再讲给你听。”他已经决定接下来的时间认真参加研讨会了。
  商暮道:“你不是说过,你会成为最好的医生吗?那确实该好好听讲。”
  周望川怔了怔,这话与那晚的话,太过不同。像是一个注脚,一次修订,勘正前言的谬误。
  他刚想说话,电话那头的呼吸又杂乱起来,夹杂着轻微的喘息声,似乎在忍痛。
  他便道:“去吃药。”
  商暮不语。电话里只是细微的电流声。
  这通电话太过温存,周望川忘了他们在分手,理智被情感吞没,他像往常一样哄道:“宝宝,听话,去吃药。”
  他顿了顿,又道:“我现在不在你身边,无法照顾你,我不希望你难受。”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脚步声远去了,几分钟后又靠近,闷闷的声音传来:“吃了。”
  “好乖。”周望川说,“我回来,给你带礼物。”他本不该这么说的,他们已不再是情侣。可气氛太过温柔。
  商暮哦了一声,又道:“你怎么知道该吃这个药?你又不知道其他症状。”
  周望川当然不会告诉他真相,只随口道:“你声音哑了,一听就是吐过。你又疼得难受,那个药是止吐止疼的,刚好对症。”
  商暮也不知道相信了没有。
  第二天的研讨会上,周望川正和同组的医生交流心得,特意问对方知道什么有趣的轶事,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张图片发了过来。
  点开图片的瞬间,滔滔不绝高谈阔论的周望川突然就哑了,整个人都定在那里。
  同组的医生疑惑地道:“周医生?周医生?”
  周望川艰难地从手机上挪开目光:“抱歉,我出去回个电话。”
  他握着手机匆匆离开。
  图片上是一截漂亮冷白的腰腹,拍照的人很会挑选角度,也很明白自己身体的美。镜头不远不近,刚好把腰腹的流畅线条揽入其中,薄薄的一层肌肉缀在腹上,增添了力量和美感。人鱼线和马甲线漂亮又自然。
  旁边,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伸出,指着腹部左侧的位置,那里有一处破皮的红肿。
  与图片一同发来的还有一条文字消息。
  商暮:烫破了。
  周望川保存了图片,回复消息:是热水袋烫破的么?家里好像没有药膏了,我下单一盒送到家里。
  商暮对烫不太敏感,爱把热水袋直接贴在肚子上,很多时候被烫伤了都不知道。过去六年,周望川总是为他涂药。
  他也总是在周望川出差在外时被烫伤。
  商暮回复:不想自己涂,麻烦。
  周望川依然下单了药膏。
  当晚,周望川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商暮发的那张照片一遍遍在眼前回放,照片发来,似乎只为了撒娇喊疼,只为了说那一句“不想自己涂药”。
  他读不懂商暮的心思。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很快,研讨会还剩最后两天时,两人几乎天天通信。从不谈归期,却又句句不离“等我回来”。
  订了机票后便等待着研讨会结束,哪知主办方临时邀请来了几位医界大牛,又添了几场座谈,原定的归期便向后延了三天。
  周望川在电话里告诉了商暮这个消息,商暮一下子就不说话了,气氛降到冰点。
  电话被果断地挂掉了。
  还没等他打过去问清楚,商暮又打了过来,冷冷地扔下一句:“那你别回来了!”
  电话再次被挂断。
  周望川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看着这两通通话记录,缜密的逻辑只差一环就要扣上,有什么东西就要水落石出。
  到底是什么。
  他痛苦地揉着额角,抬眼间,街对面的花店里,老板正用蓝色丝带环绕过玫瑰花束,把花束递给男孩。
  男孩付了钱,含笑地将花束递给身边的美丽女孩。女孩娇羞地垂下头,将玫瑰花束抱在怀中。
  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周望川想,全世界的花店老板,都爱用蓝色丝带缠绕玫瑰花束。国内是这样,国外也是这样。
  他家旁边的花店,老板已然和他熟悉,知他最爱买玫瑰花束送给爱人。蓝色丝带会绕两圈,捆住花枝。
  蓝色丝带。
  周望川闭上眼睛,记忆快速回闪,定格在那个下午——商暮吞服了两颗新药,不住呕血,打电话向他求救。他冲入酒店房间,抱起地上昏迷的人,大步离去。中途,他的余光扫过桌面。
  蓝色丝带……
  那里有一根用来捆玫瑰花束的蓝色丝带。
  而在那之前,玫瑰花束放在餐厅桌面上,寂寞萎凋。
  电光火石之间,更多的细节涌入他的脑海。
  商暮拒绝让他去酒店房间收拾衣物。即使车已经停在了酒店楼下。
  商暮发来被烫伤的图片,只为得到关心和问候。
  商暮对着他撒娇。
  商暮因他不能按时回国而生气,连续两次挂掉他的电话。
  分手后,商暮没有去酒店,而是留在了家里。
  商暮委屈又别扭地问他,是不是不要他了。
  周望川用力攥着长椅的扶手,手背泛起青筋,指节发白。
  快了,快了,只差那一环。
  他闭着眼睛眉心紧蹙,飞速地在记忆的旮旯里搜寻蛛丝马迹——
  不对、不对……
  记忆停留在某个画面。
  那夜凌晨,两人因实践的事情吵起架来,商暮当着他的面给傅年打了电话。后来他拿着商暮的手机删通话记录,手指触到屏幕底部的横线,屏幕回到桌面——
  商暮猛然抢回手机,动作如此之急,如此迅速,像是怕他发现什么。
  周望川倏地睁开眼。
  他快速打开手机,桌面有一个半个月前下载的软件——
  金黄的弯月环抱着小小的红色十字。是陈旧的、早已淘汰的校医院app。
  他明白了那丝莫名的熟悉感。在那之前,他明明从未下载过,却总觉得似曾相识。
  在商暮的手机屏幕回到桌面的那一瞬,他看见了相同的图标。
  周望川盯着那个图标。
  一瞬间,他全明白了。
  他集齐了最后一块拼图,扣上了逻辑链的关键一环。他拨开了云,见到了月。水落下去,石已浮出。
  原来是这样。
  小蜗牛试探地伸出触角,蹭了蹭他的掌心——
  别别扭扭地递出了和好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