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此梦
  江晚虽然不是云台山教出来的正经学生, 甚至只在自己师弟师妹的口中听说过师父, 但是她迄今为止自学的绝大多数教材都是云台仙长编写的。
  那个常年闭关的师父还是稍微把他们这群被放养的学生放在心上的。
  由于接触的所有教材都和傀儡术有关,江晚对傀儡术还是相当熟悉的。
  印象最深刻的自然是那句:如果一个傀儡不好看, 它就永远不可能成为成功的傀儡。
  她未曾谋面的师父绝对是个颜控,并且还引以为傲。这不禁让江晚想到,如果原主这具身体不长得那么好看,可能云台仙长当初就直接走过去了, 根本看不见原主父母卖女儿的草标。
  拉回正题,高阶傀儡术的主题是“人与傀儡的转换”, 一般有两个方向:一是将活物变成傀儡使用,二是将傀儡造得极度逼真以无限接近生灵。
  目前这两个方向都没什么成功案例。第一个:将活物变成傀儡,为施术者所控制, 但在操纵过程很容易耗尽活人的神机, 活人的意识会不断和操纵者斗争,试图摆脱控制——比如那些聚集在山林中的“尸陀林主”,就很像是制造这种傀儡失败之后的产物。
  傀儡印就是这种术法的集中体现, 一般会尽力做得隐蔽、靠近大脑, 让被炼成傀儡的活人发觉不了;但也有一种例外,就是下属或者信徒为了向自己的主人表示忠诚,故意让主人给自己印上傀儡印, 这样的傀儡印就是唯恐不显眼。
  据说有的对傀儡术有高深造诣的修道者, 甚至不需要将傀儡术印在活人躯干上,只需要印在时时都见到的贴身物品上,就可以操纵活人, 这种方法还更隐蔽、更致命。
  这个方向还有个简单很多的法子:将活人杀死之后再操纵它,尸体是死物,不存在有什么和操纵者斗争的意识,只需要捏个术法把尸体保存下来确定它不会腐烂就行了。
  第二个:将傀儡造得极度逼真以无限接近生灵。这个难度就更大了,因为简单来说这就是造人。上一个凭空造出人族的太真玄女可是直接开启了新一轮元会运世,成为了至高神。
  会出现这种术法,主要是因为人族的寿命是有极限的。不管是普通凡人、修道者,还是上仙,都会有生命终结的那一天,虽然修道者的寿元大大增加,但天人五衰完全无迹可寻。
  不管是凡人、修道者,抑或是上仙,都是会生病、受伤、自然陨落的。而一旦身死,魂魄归于鬼域,没有转世轮回,七天之后立刻消散。
  最开始,恐惧死亡的修道者试图抢来他人的躯体供自己使用,然而因为不是原装身体,魂魄在他人身体中磨损极为严重,用不了几天就会被消磨掉全部神机,痛苦死去。
  接着,修道者试图用傀儡术复刻自己的躯体,完全一模一样,这样就不会有磨损了。
  理想很美好,但是至今还没人造出和自己躯体完全一样的傀儡,也没有人成功地用傀儡延续过生命。
  因为人是无法创造出神机的,要研究这种傀儡术就必须用其他人的魂魄和身体做实验,三清道祖早就斥责过这种傀儡术性质恶劣,研究这种术法的人该被归为魔道,所以近些年这种术法向来被认为是旁门左道,为众人所唾弃。
  空法观主就是第一类傀儡术的受害者。
  活人被印上傀儡印操纵,体内意识不自觉与外来操纵者争锋,所以空法观主身体那么差。
  江晚把这些简单地讲给了空法观主听,空法观主还没有什么反应,旁边的陆姑娘和空临已经齐齐问道:“那怎么办?有办法解除这种傀儡印吗?”
  江晚面有难色:“恐怕很困难,傀儡术修习起来十分困难,相应的,斩断傀儡与施术者的联系也十分困难……”
  薛怀朔简单地说:“杀掉施术者就行了。”
  治师妹的病要干净的血。
  薛怀朔说:“我们接下来就住在正元道馆里,等到下一次空法观主被操纵,我们跟上去看看看看到底是谁在作怪。”
  空临忐忑道:“那些尸陀林主不是我们观主弄出来的……你们不会怪在他身上吧?”
  薛怀朔对主持公道和正义毫无兴趣:“我们只想知道谁是造傀儡的人,让空法观主好起来。”再取他的心头血。
  “其他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牵紧自己师妹的手,淡淡地说。
  俗话说相由心生,薛怀朔的长相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他的气质确实较当初弘阳仙长祭礼出关时要柔和许多。
  若说他当初是一柄极锋利极薄、一点额外情绪都没有的无鞘利刃,如今就是归家合鞘,挂在床头帷帐前,甚至刀柄上还被自己师妹开玩笑地系上一个纯色穗子,说这样师兄好看,她喜欢。
  空临十分上道,连忙扬起一个交际性质的笑容。
  江晚跟着姜卷耳学过几个治简单皮肉伤的小术法,见空临的肩膀还在流血,瞄了一眼自己师兄,见他没有反对情绪,手上捏了个术法给他止血治伤,只可惜那件衣服没办法还原了。
  她把项老的那盏安神灯递给了空法观主,和他提了一句项老。
  然后江晚又造了个傀儡鸟,让它去找敖烈,附上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先说明空法观主的年龄对不上,再附上自己的意见“我觉得对你师妹下手的说不定也是个傀儡,我建议你和我们一起找一找这个把活人炼成傀儡、傀儡印是凤凰图案的魔修”。
  江晚他们接下来赶去了万神山,打算去找乔五儿,告诉她目前的情况,问问她的意见。
  万神山被乔五儿设了禁制,不让用轻身咒或御剑飞行。不过他们有很多事情要交流,边说边走并不觉得太累。
  薛怀朔私心觉得自己师妹多走走有好处,她的腰腿力量都不算强。
  “既然项老那边的线索暂时断了,我们不如先顺着空法观主这边查下去。”江晚提议:“傀儡术造诣高的人并不多,我觉得空法观主这边和弘阳仙长说不定会有联系。”
  “见过乔五儿之后,”薛怀朔说:“我们可以再次前去拜访一下项老,我总觉得……我师父应该在那里留下了其他线索。”
  他补充了一句:“如果他真的希望我找来且安城的话。”
  江晚问:“弘阳仙长的私人物品会留下什么印记吗?”
  薛怀朔答:“我师父喜欢仙鹤,他私章上也篆刻了仙鹤图案,你留心带着仙鹤图案的物件。”
  江晚认真记下了,忽而笑道:“师兄,我看你很多衣服上也有仙鹤图案,你也喜欢吗?”
  薛怀朔轻咳一声,默默点了点头。
  江晚心想师兄受弘阳仙长的影响真的很深。只是不知道弘阳仙长具体是什么性格,才能把师兄养成这种样子。
  万神山上有很多废弃庙宇,江晚起初还有兴致扫一眼,看具体是什么神位,后来就见怪不怪,完全略过了。
  等他们到了山顶,却发现乔五儿并不在,院子里空落落的,山顶有风,很急,吹得人脸生痛。
  “乔大夫出去了。”
  门根本没关,大敞着,门上插着支短剑,短剑下是张纸:外出三日。乔五儿留。
  因为昨晚上下了雨的缘故,今天的气温下降得厉害,刚才在山底还没特别大的感觉,爬山时一直在运动也不觉得冷,现在在山风迅疾的山顶才待了一会儿,江晚就开始觉得冷了。
  薛怀朔打量了一下开着门的院落,忽然仰了仰下巴,示意她看向树边。
  江晚快步走过去,发现那是一个小小的木盒子,被一支箭钉在树干上,盒子上写着大大的“给晚崽!薛怀朔不准打开!”,这句话写到最后,发现木盒子上能写字的地方不多了,最后几个字越写越小。
  树边有块矮矮的青石,江晚踩上去刚好能够上,她摘下木盒子,打开看。
  “你师兄的眼睛我好像找到办法治了,我去确定一下,治他要收钱的,让他准备一万颗东海明珠,没有就不治,一辈子瞎着去吧。”
  这是纸条的正面。
  薛怀朔忽然出声提示:“背面还有。”
  江晚把纸条翻过来,发现背面写着一行小字——乔五儿好像认为字体大小就代表音量高低——江晚仿佛听见她凑在自己耳旁低语:
  “一万颗明珠我送给你当嫁妆啊,天上的辰星不再属于我了,人间的星星就都送给你。”
  甜言蜜语。渣女的甜言蜜语。
  虽然知道乔五儿说话不是特别靠谱,但江晚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仰头对自己师兄说:“乔大夫说她找到治你眼睛的办法了,她现在出门就是为了确认这个法子。”
  薛怀朔满眼怀疑,江晚又说:“她说要收你一万颗东海明珠,不然就不治。”
  薛怀朔是看见了纸条背面写什么的,微笑了一下:“然后再转送给你当嫁妆吗?嫁给谁?”
  江晚理所当然地说:“嫁给你啊。”
  她忽然猛地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看他:“师兄,你不想娶我吗?”
  薛怀朔心里的答案自然是不变的——“成婚不好,我当你兄长永远保护你”。按理说,就算这行答案是刻在石头上的,每天海浪冲刷也被侵蚀得差不多了,可是他心里的答案好像从来没有变过,就像是有人每天将石头上的答案再用刀刻一遍似的。
  但她眼里光芒太盛,薛怀朔根本说不出这句话,逃跑似地敷衍过去:“现在还不是时候……你的病更重要。”
  江晚站在青石上,好不容易不用仰视他了,珍惜难得的俯视视角,也不计较他敷衍话题,笑着说:“我的病不着急啦,倒是师兄你,以后眼睛好了可以给我亲一亲吗?”
  薛怀朔带着补偿心理,说:“现在就可以给你亲。”
  江晚惊喜地笑笑,微微俯身,手指真的慢慢地往他眼睛的部位摸过去。
  她以前会刻意避免去碰到这个地方,因为她想他应该很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伤残的部位,她应该礼貌地避开。
  可是她现在不这么想了。
  昨天晚上最后被拢在怀里的时候,她就该去亲亲他的眼睛的。
  该亲亲他的。
  “师兄……以前看不见的时候,会害怕吗?”她的声音不自觉放得又轻又慢,手指一点一点掀开他遮眼的白纱。
  “不记得了。”他回答:“师父很早就给我制作了义眼……材料来自北海,很好用,一直没换过。然后过了不久送了南流景给我,我就能看见了。”
  “第一次看见颜色的时候,我还哭了。”他说到这个,有点不好意思,咧了咧嘴,似乎是想笑一笑缓和气氛,但是没笑出来。
  因为江晚在很轻很轻地摸他的眼睛。
  她不像以前那样害怕了。
  她在心疼。
  薛怀朔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他眼睛闭上了,义眼确实做得好,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看起来和常人一点区别都没有。
  “难怪师兄你和弘阳仙长的关系那么好啊。”江晚说:“他对你真好,我喜欢他。”
  她轻轻地吻在他的眼睛上,唇下义眼的触感十分僵硬,不仅是眼睛,她手放在他肩膀上,他的肩膀也在不自觉用力。
  “你把这些都告诉我了,”江晚喃喃说:“师兄你真好,以后我也对你好。”
  他想把什么都告诉她,可是他没什么好说的,他过了几百年一模一样的乏味日子,他能说的只有闭关那天太阳很大,山里的花好像开了。
  他不确定,他是个无聊的人,以前从来不注意花有没有开。
  薛怀朔眼前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南流景取下来了,他的眼睛也闭上了。
  可是那黑暗中仿佛骤然燃起大火,干枯的骨头在火里烧得噼里啪啦,火焰周围的空气在扭动,热气炸得到处都是。
  她在轻轻吻他的眼睛,吻了又吻,爱不释手,好像手里捧着什么宝物似的,可那只是一对假眼睛。
  只是因为喜欢他,喜欢他喜欢到连他不好的东西也喜欢了。
  黑暗中的大火越烧越烈,火焰亮得晃眼,火舌气焰嚣张,燎到人的脸颊、头发、鼻尖,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只是觉得有点痒痒的——或许就是痛,只是过去他一直被教导、被告知这种感觉叫做“痒”——所以他继续奋不顾身地往火焰上靠。
  薛怀朔不怎么休息,也很少做梦,但是他莫名觉得这场景他曾经在梦里见过,他想不起是哪个梦境了,或许此梦正是一生。
  此生正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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