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顾甚微饶有兴致地看向了她,“看来你对我们皇城司有诸多怨愤。”
  绿翊一怔,又快速地挪开了视线。
  果然是这样。
  顾甚微啧啧了两声,“话都叫你说了,我便不说了。应掌柜的,不如你来猜猜绿翊姑娘会将那剪开的血衣还有带血的尖刀藏在哪里?”
  “如果找不到,那我们皇城司岂不是配不上断案如神这么美妙的称赞?”
  绿翊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花魁,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血衣送走,那么那东西一定就藏在小楼里。
  甚至很有可能,就在这个房间里。
  这间屋子里有皇城司,御史台和开封府三路人马,按照大雍律这案子应该隶属于开封府管辖,正常人都会认为吴江是主要的查案人。
  可绿翊张口就说“皇城司的大老爷断案如神”,她适才装晕在隔壁歇着的时候,怕不是耳朵贴在墙上偷听了个一清二楚。
  在明知道她们已经知晓有“血衣”的存在,她还半分不慌张,能够咄咄逼人的嘲讽一通……
  这说明了什么,绿翊楼里一定有一个她觉得官府找不到的地方。
  可是她忘记了一点,这绿翊楼不是绿翊的楼,芙蓉巷却是应芙蓉的巷。
  应芙蓉闻声,轻叹了口气,将目光从走廊上收了回来。
  她没有将灯笼放下,径直地朝着顾甚微的方向走了过来,经过绿翊的时候,被她一把拽住了衣袖。
  绿翊这会儿早已慌了神,她红着眼睛,冲着应芙蓉摇了摇头,“应妈妈,我真的没有。”
  应芙蓉却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藏不住的,他们可以拆楼,掘地三尺。”
  御史台不会,开封府没有确切证据也不会随意动手,可是皇城司会。
  她说完,拂开了绿翊,走到了那床榻边,轻轻地拧了一下床榻内侧靠墙圆柱子,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
  那床榻挨着的那面墙,竟是快速朝着两边拉开,露出了一个约莫一人宽的夹层来。
  应芙蓉将灯笼照提了提,众人顺着光亮看了过去,果不其然在那夹层的右侧角落里,乱糟糟的堆放着一带着血的破烂衣衫,还有一把用来做女红的锋利剪刀。
  以及绿翊剪完衣衫,用来擦手的带血的白色锦帕。
  应芙蓉声音低沉,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们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这芙蓉楼什么样的客人都可能会有。我修十二花魁楼的时候,在每一个花魁娘子的闺房里,都做了这么一个密室。”
  “就是为了以防万一,遇到了那种凶狠的,也能有个喘息的机会,获得一线生机。一般是不许用的。”
  这在花魁娘子之间不是秘密,她便是不说,皇城司只要找其他人一打听就知道了。
  绿翊脸色煞白,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一直咬出了血来。
  突然之间,她猛地抬头,避开了站在她前方的韩时宴,又错开了吴江,再次目光灼灼的朝着顾甚微看了过来。
  “是!关御史为民请命,人人都觉得他是天大的好人,百姓无人不拍手称快!”
  “可他同我远有杀父之仇,近有夺夫之恨!不过是让他遭人唾骂罢了,我又没有杀他!”
  夺夫之恨?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顾甚微双眼猛地睁大,旁边的吴江连嗝都忘记了打!
  不是吧!关老头儿竟是有这等本事?
  “想当年我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我阿爹是长洲县令,那年苏州府大涝,我阿爹尽心赈灾,却是被关正清一个折子告到御前。阿爹丢了性命,我更是流落风尘。”
  “天命待我太薄情,我原本心如死灰,便是在这绿翊楼里见了关正清都没有想过要报仇。”
  “可他要做那铁骨铮铮的谏臣,便自己去做,何必要拉我这个已经在厄运中苦苦挣扎的人下水?御前呈我丹青,一笔一划画的都是那些达官贵人!”
  “他们如今自顾不暇,自是不记得来碾死我这只蝼蚁,可是日后呢?”
  绿翊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原本有个恩客,是员外郎家的小书生,我们两情相悦。我虽不奢望他赎我出楼,但这个有情人也算是我唯一的慰藉。可自关正清来查了芙蓉巷,他便再也不敢来了!”
  “他寒窗苦读多年,就指着一举登科,又岂敢同我这等仇人遍京都的人往来呢?”
  “这不是杀父夺夫之恨是什么?”
  吴江重重的松了一口气,他死命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感谢苍天!在下吴江不想晓得任何秘密!”
  屋子里的人皆是沉默了半晌。
  顾甚微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绿翊一番,点了点头,“那么我再问你一回,关正清上楼的一炷香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绿翊以袖掩面,轻轻地擦了擦。
  “他一来就遣散了众人,只留我在楼中。刚刚落座,就言腹中饥饿难忍,让我去给他准备一些酒菜来。我虽然不知道他来干什么的,但我知晓是让我回避的意思。”
  “于是我便到旁边的屋子里磨磨蹭蹭的准备吃食去了。中途我听到了脚步声,先是朝着恭房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估算时间差不多了,便端着酒菜回了屋。”
  “门没有关,关御史已经死了。我没有听到任何的求救声,也没有听到第二个人的脚步声。”
  “我吓得腿软走不动道,喊也喊不出声来,我担心凶手还没有走,会跑出来杀掉我。”
  “可是没有人出来。”
  “我看着他的尸体,想起了我死去的阿爹,于是便……”
  第8章 她会找你
  吴江听完绿翊的话,目光灼灼的看向了顾甚微,脸上带了几分讨好,“顾大人,你说她说的是真的么?”
  他这话一出,脸上微微有些发烫,眨眼间又释然了。
  圣人都说了,“不耻下问”。
  既然“下问”都不耻,何况是上问呢?
  顾甚微明显比他查案厉害多了,他有什么好羞耻的。
  顾甚微没有回答,只是好笑地看着他,那边的池仵作再也忍不住,径直地从吴江的脚背上踩过,冲着跟着吴江来的衙役骂道,“还愣着作甚?等着皇城司的把尸体抬回去么?”
  他说着,又扭头瞪了吴江一眼。
  “是不是真的,那不是你作为开封府推官需要查证的事情么?这般查案,下回你当值日日驮着一尊菩萨好了,遇到了事便烧香三柱,菩萨菩萨,凶手是哪个?岂不快哉?”
  吴江眨了眨眼睛,沉思了片刻,问道,“哪个庙里的菩萨查案比较灵验呢?”
  屋子里瞬间沉默了。
  随即池老头儿跳起脚来,他快很准地再一次落在了吴江的脚背上,“开封府尹灵验得很,明日你便冲着他烧。”
  真是夭寿,让他照看这么一个新来的棒槌。
  池老头儿想着,又补充道,“老夫已经验看完毕记录在册,替正清公穿戴整齐,用布盖妥了。”
  关正清一生为民请命,百姓们提及他时皆是拱手称上一句“正清公”。
  他说着,不管吴江的嚎叫声,瞥了一眼顾甚微,朝着门外行走。
  顾甚微见状,快步地跟了上去。
  即便是开封府来了官差,芙蓉巷里依旧是歌舞升平热闹非凡,那渺渺歌声听得人心生荡漾,神志不清。
  池仵作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楼梯的拐角处,这才停了下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顾甚微,见她面白如纸,嘴唇无甚血色,看上去一阵风来就会驾鹤西去的样子,忍不住哼了一声,“我就猜到你总归是要想方设法回汴京的,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而且你竟然投了张春庭。”
  “皇城司可不是那么好待的,韩时宴也不是好惹的。他跟正清公一样,是一沾上就甩不掉的家伙,让人头疼得很,你这般擅长拿性命走独木桥,怎地不去瓦舍的杂耍班子?”
  顾甚微听着他不客气的抱怨,却是心中一暖,神色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她冲着池仵作深深地弯下腰去,“大恩不言谢,三年前若非您救我,我也活不到今日。”
  池仵作无奈地摇了摇头,“用缝死人的针胡乱缝了你,算什么恩德?你能活着,是你自己命大。”
  他说着,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顾甚微腰间那把不起眼的黑黝黝的剑。
  “我们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真的可以么?”
  甚微甚微,甚是尘微。
  同尸体打交道的仵作,只会使剑的江湖武夫,同那天相比,都不过是尘埃罢了。
  他还清晰的记得三年前的午夜,一个瘦小的婢女背着血淋淋的顾甚微敲响了他的门。
  那天夜里起了风,他住在满是尸体的义庄里,开门的时候听得白灯笼呼啦作响。
  顾甚微身中数剑,全身都是血窟窿,几乎是无进气只出气了。女婢比她矮小,几乎背不动她,脚在地上拖着,鞋子早就磨掉了,露出了血淋淋的脚,像是被人拔掉了指甲盖一般。
  他只看了一眼便断言,这个少女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成为一具尸体。
  每次案子了结,将尸体还给亲人之时,他都会拿着针线帮他们缝合,穿戴齐整。
  当时他就是抱着提前干活的心情给她缝针的。
  他根本就没有想到,顾甚微还能活下来。
  也没有想到,她说的“拔剑问天”竟是认真的。
  飞雀案涉及皇家辛秘杀威仍存,是他们这种蚍蜉绝对不可能撼动的大树。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顾甚微笑道。
  她的目的从来都不隐藏,她就是要嚣张的从每一条大街上路过,让人一见到她就想起飞雀案。
  “你觉得绿翊说的话是真的么?”池仵作转移了话题,随即他又补充道,“吴江性子跳脱,也没怎么办过案子,但是他为人正直,假以时日会是一个很好的推官。”
  顾甚微诧异池仵作会给那个二愣子这么高的评价,她想了想说道,“这案子是吴江的,皇城司的目的不在于此。”
  皇城司是听皇命行事,除非是官家把案子交给张春庭去查,否则按照规矩,本来这就是开封府的事。
  “剪掉关御史衣物的是她,她的供词也没有撒谎。因为她父亲的案子究竟是什么,当年是不是关御史上的折子,都是一查就清楚的事情。她如果继续撒谎,会给自己带来大麻烦。”
  顾甚微说着,听着身后的传来的脚步声,扭头看了过去,只见韩时宴跟了过来,正站在那里看着她。
  顾甚微轻轻一笑,“我们皇城司要撤了,韩御史是继续跟着开封府查案……”
  不等顾甚微说完,韩时宴便跑下了楼,打断了她的话,“我跟着你。”
  顾甚微挑了挑眉,“池仵作把心放进肚子里,我们皇城司不抢你们开封府的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