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第136节
  “而是渴望你眼中能有我。”
  谢宝因长颈微动,心中内疚:“我以为你又要以命去搏,所以仓皇之下才会口不择言,以后不会了。”
  昔日往事重现,林业绥苦笑一声,不忍的轻轻摩挲着女子脸颊:“看来那次确实是让你惊恐入心。”
  他温声应诺:“我以后也不会了。”
  谢宝因握住男子落在自己左颊的大掌,与其对视,再与他推诚相见:“可我所言也皆是真,于私欲之外,你我夫妻的利益更是一致,如若不能坦诚,不能互相支持、信任彼此,以后便会成为敌人,所以如果那真的是你即使付出性命也要去完成的大业,我不会阻扰你,我会义不反顾的支持你,然后为你周全一切,不让你有后顾之忧,这才是彼此相依的夫妻。”
  “我们是夫妻,也是彼此的谋臣。”
  林业绥动了动被她温热手掌所握住的长指,神情肃穆的应答:“好,我们要做彼此相依的夫妻。”
  私事解决,谢宝因也当即说回正事:“陛下为何突然要查昭德太子之事?”
  林业绥答以四言:“友于兄弟[3]。”
  谢宝因又以四言相问:“不是陛下。”
  林业绥摇头。
  天子在大病一场以后,便如此急切地想要知道昭德太子之死的真相,大约是深感寿命无几,不想到及黄泉也有所遗恨在世,何况自先父林勉死后,有关昭德太子生前身后的所有事情便皆已定论,天下无人敢妄议。
  既画蛇,又何必还要再添足。
  然而谢宝因却蹙起长眉,似是隐约记起何事,但又过于缥缈,不能辨其貌。
  最后,林业绥也终于想起他们两人的长女也跟着来到这里,反客为主的轻捏着她指腹上的软肉:“阿兕今日居然没有缠你。”
  谢宝因闻声回头,望向身后的辽阔,无奈笑着:“在她六姑那里。”
  广袤的草原上,小小的女郎兴奋奔走在其间,五彩花纹的上衣与红白裥裙被风鼓起,犹如一只无拘无束的风筝,恣意的开怀大笑着。
  林却意跟随在其后,垂袖胡被风吹起,气息不断从口鼻呼出,但即使如此,仍还在努力跟上小女郎的步伐。
  林圆韫摘下一把苕草,然后转身跑回去,伸手递出:“六姑,花花。”
  林却意笑着收下,送到鼻下轻嗅,颔首称赞:“阿兕摘得真好看,还有香味。”
  歪头眨眼注视着的林圆韫听懂言中意,知道六姑喜欢自己所送的苕草,拍手称快,很快又高兴地冲前方笑起来:“外大母!”
  妇人从远方而来,左右有人随侍,衣服比众人要厚,绕襟曲裾内里夹棉,可见身体仍还在抱恙,未尽然康复。
  而外孙对自己如此亲昵,年岁渐大的范氏亦慈爱招手,而后往四周看去,又学童声笑问之:“怎么就圆韫与六姑在这,我们圆韫的阿娘去了哪里。”
  林圆韫用手指了一个方向:“耶耶,娘娘,那里。”
  林却意也面朝妇人,抬手合掌,往前轻轻一推,低头长揖:“范夫人。”
  范氏蔼然若云的轻轻颔首,善意劝服:“我见林女郎面容发白,喘息急促,还是回帐幕休息为好,阿兕有我,待她游敖嬉戏累了,我会遣随侍亲自送到林仆射与她阿娘那里。”
  林却意确实已经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此时皆凭毅力支持,当即酬答:“如此便多谢范夫人。”
  徘徊留念的林圆韫也在鸠车的吸引之下,乖乖随着外大母离开。
  拜别以后。
  林却意遣退左右之人,独自走回帐幕,缓缓屈下膝,而后以手撑着凭几,跪坐在于草地设好的锦席之上,紊乱的气息逐渐不再受控。
  站在山丘射箭的林卫隺刚松手射出一箭,忽然有所感的扭过头,远远望见家中阿妹痛苦伏案,他扔下手中的长木弓,朝一旁的至友言道:“我阿妹身体不好,我去看看,你们先射,不必等我,我未必能归。”
  至友嬉笑他:“你还真是宠爱她,兄妹之情果然深重。”
  林卫隺不置一言,往帐幕疾步而行。
  听到男子履地的声音,林却意警戒抬头,随即脊背挺直,看着自身后走来的阿兄在对面席地而坐,她从容有常的出口称誉:“五兄前面那支箭射得比四兄都好,应该五兄去当将军的。”
  林卫隺笑而不言,饮汤止渴后才答:“居然会称扬我,但你又未曾看到,如何得知我射得比四兄好?”
  林却意沉默。
  林卫隺也果断直言:“我前面见你痛苦俯身,所为何故?”
  林却意低下头,不再苦撑刚强之貌,如实告知:“自从季春以来,有时身体无力,有时呼吸困难..五兄,我感觉身体又要开始回到往昔的状况了。”
  去岁大病以后,她能发觉到如今的自己就犹如国都的城墙,只要拿走一块石砖,剩余所有都会逐渐倒塌。
  林卫隺不能遏止的怒言:“为何不早说?身体之事岂能儿戏,我现在就去与长嫂长兄他们说。”
  林却意随着跪直身体,竭力劝阻:“五兄你不要去,我求你了。”
  听到家中最小的阿妹用颤栗的声音对自己说“求”,林卫隺无奈又怜悯的重新坐下:“我知道你是不愿再去宝华寺,惧怕独自一人,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意毁伤为不孝,你此举与毁伤有何异?何况亲人也会为此忧虑难安。”
  少女摇头坚持:“我真的无恙。”
  林卫隺虽然心中仍愤怒难平,但最后还是岿然不动的坐在原地,默默守护着这个不愿离开家人的小妹。
  时维孟夏,长昼短夜。
  中庭围屋宇而生的草木丰长,寒蝉隐于其间高鸣,凉风绕入曲房,而林却意也已经有数日未出居室。
  她在夏四月朔日有疾,咳嗽不止,自脖颈往下的肌肤大片红色,医师前来诊治过后,言是病喉风瘵,需避燥湿寒暑以此调养骨体肤理,所以养疾不出。
  然夜漏七刻时,帷幔内忽然传来猛烈的咳声。
  跪侍在榻边竹席之上的随侍闻声,迅速跪直身体,膝行两步,忧心的迫切询问:“女郎身体可还好?”
  此言一出,声音很快被隐匿,恢復了夜半的静谧。
  庭树的寒蝉鸣过数声,榻上的林却意才出声:“我无事。”
  随侍收回欲去整理帷幔的手,低头顿首为前面的僭越而伏罪,随后便以膝代足,恭敬的退避回竹席,继续侍坐。
  及至黎明后,随侍便时时注意着卧榻,主人不起,为婢之人即不能离开。
  漏刻铜壶中的水不断滴下,箭标也逐刻露出。
  在昼漏八刻时,随侍顶着冒犯之罪,伸手去掀开帷幔。
  随即只听惶急的脚步响起在室内,置于坐席旁边的人俑陶灯被踢翻,灯盘与陶俑腹内所积用来焚烧照明的鱼油淌了一地。
  “女郎吐血了,快遣人去把医师请来家中。”
  “再去报给女君。”
  甬道中,谢宝因疾行而来,其身后的四名媵婢努力随行。
  奴僕见家中女主前来,迅即低头行礼:“女君。”
  宫中医师从室内缓步退出,刚转身抬头就看见立在中庭的谢夫人,她一袭红色衣裾,在三重衣之外,罩以黑色素纱的襌衣,眉眼威严。
  他急下阶,拜了一礼:“谢夫人。”
  谢宝因轻轻一颔首,目光跃过面前的人,落在前方房室:“我家中小妹的身体究竟如何,为何会吐血?”
  医师闻言嗟叹:“女郎的身体已经有所损害,如今十分严重,应是自婴儿时起就有瘵在身[4],我见女郎搥胸吐血,恐是少时的宿疾再次发作。”
  谢宝因若有所思。
  在林业绥的命令下,从初旬起,林却意就专门有宫中医师前来医治,从前不能得知的病症,今日悉数清朗。
  她问:“能否医治。”
  医师沉默,然后正立:“尽心力而为。”
  得此一言,谢宝因丹唇含笑,身前的双手轻推出去,上身微躬一揖:“劳烦。”
  医师忙再拜,弯腰只求低于女子,不凌越于人。
  日昳以后,谢宝因从林却意的居室内离开。
  刚走近屋舍,就有一奴僕上前来禀报:“女君,三女郎的周傅母求见。”
  最后谢宝因坐于厅堂北面,望向堂上的妇人:“有何事。”
  周傅母跪地伏拜:“自仲春陆六郎得到王郎书法以后,时时乐在其中,陆夫人也常对女郎有所指责,在言语间怨恶于女郎。”
  谢宝因眼眸微抬,肃然淡言:“此为他人家事,我不宜多管,若她被陆氏有意怠嫚轻视,随时都能归来,博陵林氏永远都会保护她不受伤害,也必会为其要一个公理。”
  林妙意不躬身前来,身处其中的她大约都不以为是苦,自己又为何要因一老妇之言而去与陆氏交恶,若婚姻被破坏,最后林妙意再对她内怀怨恨。
  这次,她选择独善其身。
  林业绥归家后,先入居室,而后又离开去到屋舍西面的厅堂。
  他逆着阳光站在门口,于案上众多竹简中轻松找到伏案的女子。
  在这治理近日宗族事务的谢宝因在朦胧中察觉到有人逼近,警戒的睁眼抬头,见一身燕服的男子已经脱下文官所穿的皂袍,弯腰在她眼前。
  林业绥不再怀着会把人弄醒的小心翼翼,直接将其横抱在怀中,低声告之:“我明日要去蜀地。”
  因初醒而露出孩童心性的谢宝因伸手去触男子发上的玉冠,又对男子的耳廓又摸又捏:“因为昭德太子?”
  林业绥轻嗯一声。
  自开国以来,宗正一直都是坚定不移的拥护嫡长子继承,虽然昭德太子私下信佛,但他们以为太子仁孝闻于四海,天资聪慧,自承帝命执圭在手,勤勉三朝[5]。
  士族欲以佛来废东宫,宗正所代表的李氏族人也迅速应对,只为保住昭德太子。
  既要保,又何必杀。
  如今宗正/寺拥护的也依然是嫡长子李乙,曾对天子偏袒李毓的行为举止多有嗤鼻,并常常教导天子,言明太子无大过,国事治理卓绝。
  只剩士族。
  此时士族或也早有发觉。
  王廉公掌握权柄数十载,当日又怎会不解他的言外之意,后又如此急切要他去信是天子所为,太原王氏当年在昭德太子之死中..到底参与进去多少。
  他眼睑垂下,悲戚晕开。
  既为老师的隐瞒,也为太原王氏与廉公往后的出路。
  被男子抱着从堂上离开后,谢宝因举起手挡在眼前,在阳光的炽热之下,终于想起在陵江巨石上迟迟未能记起的事情,当即就开口献计:“去蜀地,何不去汶山郡。”
  林业绥剑眉微挑。
  中庭奴僕不多,谢宝因将脸埋在男子胸膛中,以此躲避刺目的光线,声音也当即变得闷闷的:“听闻五公主少时在宫中因为受惊想要内心清净,所以才一心修道,从此入手或会有所获。”
  昔年赴宴时,她曾听郑夫人说过此事,虽然言语晦涩隐蔽,但并不难解,言外之意大约就是贤淑妃心中始终坚持认为五公主当年是看见或听见亲父杀害嫡兄昭德太子之事,因而才会怨恨于宫廷与天子,离开数年都不愿再归。
  贤淑妃常常以此来胁持李璋。
  因为只要每提往事,天子必会无可奈何的退让。
  而五公主最后那些时日是在汶山郡的那座青城山上度过的,即使会留下些什么,也必是在那里。